何燕常淡淡的“哦”了一声,满不在乎的问道,“那沈公子想怎样?”
沈梦笑了起来,逼近过来,冰凉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然後突地捏紧了他的下颌,嘲讽般的问他道,“此刻你又肯同我说话了?那一日围攻庆王府後,你自火中逃脱,改装换貌,走在街上,我伸手拉你,苦苦哀求,你却装作不识,那时你怎麽不料会有今日!”
何燕常听他话里隐隐带着怒气,心中只觉得莫名,又被他用力捏住下颌,便不由得蹙眉,淡淡的说道:“你如今将脸洗净了,我自然认得。”
沈梦顿时大笑,只是那笑粗粝刺耳,犹如沙石划过的一般。何燕常方才一直看他,此刻眼底终於疼痛难忍,便阖眼不语,任由他刺眼的目光犹如匕首般掠过,只当做不曾看到。
沈梦冷冷的看着他,突然说道:“何燕常,你休要同我装傻。我且问你,那时在山中,你究竟是甚麽时候知道的?”
何燕常沉默不语,许久才说:“知道甚麽?”
沈梦哈哈大笑,怒气却是愈盛,离他愈发的近了,暴躁的气息落在他的脸上,让他忍不住皱眉,想要转开脸。沈梦却紧紧的捏着他的下颌,不许他动弹分毫。
沈梦离他极近,几乎要碰到他,却还是有一丝之隔,沈梦在他唇边低声的问道,“你何时知晓我就是何林的?”
何燕常沉默了许久,沉默得沈梦终於无法忍耐,捏紧了他的下颌,逼他仰起头来。沈梦冷笑着说道,“何燕常,你睁开眼来看我!你休要以为我甚麽都不晓得,你那一日在火中吸了毒烟,又无人与你解药,只怕伤得厉害,至今尚未痊愈罢。我倒不信你敢与我单挑?你装聋作哑,难道非要吃些苦头,才肯答我麽?”
何燕常终於睁开了眼,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就好像那一夜站在上京的河船船头,看着船身缓缓的行在幽暗的河水之上一样。
他就知道沈梦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沈梦并不会顾及圣天教,必然会在见到罗钦之时伺机动手。就好像他知道沈梦便是何林时,若是不经意般的露出刀中之物,必然会紧紧相随,伺机夺取的一般。
他也知道,这人早就想取他的性命了,自从教主宫中情动的那一夜起。
所有的这些,他都是知晓的。
就好像他明明白白的知晓那一夜的河船会驶向何方,会在何处停留的一般,而他遇着沈梦之後所有的这些,竟然丝毫也不会令他觉着意外。
唯有山中的何林,才是真正的意外。
《西飞燕》六
其实事後再细细回想,一切并非那麽的真假难辨。
偶尔间流露的只言片语,冷笑嘲讽,还有间或引人生疑的举止,他也不是不曾留意,只是却不愿多想,不愿去相信罢了。
那时他救回何林,原以为是机缘巧合,是上天可怜他痛失黄谌,所以送他一条性命,教他在心灰意冷之时,仍能有一丝期盼罢了。
只可惜何林偏偏是假。一切都不过是沈梦的精心布置,犹如教中的那七年一般,只是比起那时来,山中的这半月多,沈梦愈发的游刃有馀,轻松自如了,几乎能够以假乱真,令他信以为然。
等他慢慢觉出异样,之前的丝丝心动,都成了之後的笑话。
沈梦问他是何时知晓的,何燕常却忍不住微笑,反问他道:“那你呢,沈公子又是几时知道我便是何燕常?”
沈梦怔了一下,脸色沉了下来,说:“何燕常,你以为你还有反问我话的馀地麽?”
何燕常深深的看他一眼,不过片刻,便觉得眼底生痛,犹如针扎一般,只好闭紧。
他伸手抵住沈梦赤裸腻滑的胸膛,缓缓的推开,沈梦一直在看着他,纵然他此刻闭着双眼,却也察觉得沈梦犹如利剑一般的视线。
他淡淡的说道:“何必呢?”
沈梦僵了一下,眯紧了眼看他,声音里有些凶狠的问道,“你甚麽意思?”何燕常慢慢的说道:“你隐忍这些年,做了这些事,也不过就是恨我罢了,如今也还有甚麽心愿未偿?我旧伤的确未曾痊愈,若是单打独斗,应当不是沈公子的对手。你何必如此费心,又拿那半道密旨来威逼,索性杀了我不好麽?”
沈梦直直的看着他,须臾,竟然放声狂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笑了许久,才终於止住。
沈梦双手紧紧扣住他的双肩,指甲几乎插入他肉中,一句句的逼问他道,“何燕常,你也知我恨你?你害我沈家满门,我只是杀你,如何能够?如何能够!”
他的声音中仍带着些凄厉,彷佛仍旧疯癫糊涂,倒彷佛那一日火中相遇之时,抓着他的手腕,对他苦苦哀求的那个人。
只是全然不似平素的沈梦。
沈梦的嗓子已经坏得厉害了,方才不过高声的问了他一句话,听起来竟是支离破碎,令人不忍卒听。
何燕常没说话,只是微微的皱了皱眉头。
沈梦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後松开了他的肩,何燕常觉得肩上微微的发疼,彷佛被甚麽浸湿了一般,也不知是他身上的水还是甚麽。
沈梦看了看指尖,怔了一下,却又逼近了一步,然後声音沙哑的问他道,“何燕常,你知不知道?我那日清晨回去沈府,满地的尸首,地上满满的一层都是血?”
何燕常默然无语,他怎不知?
一年之後再去,沈府中的石板仍旧带着一层淡淡的血色,洗也洗不净似的。那宅子无人敢买,也无人照看,荒废得厉害,犹如鬼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