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不了。这是赢舟的第一感受。四肢,眼睛,嘴,呼吸。一切能自我控制的身体部分都失去了知觉。这种失控感很恐怖,像是处于从万米高空向下坠落的途中。好在——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赢舟,我们开始了。”他听见有人这么喊。赢舟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刺眼的灯光亮起,赢舟屏息,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偌大金属房间里。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是挂在墙上的收音器。房间里,地板凹凸不平,树木的根系把金属的地面顶出恐怖又狰狞的凹陷,看起来随时能刺穿这块金属板。“别这么叫我。”冷淡的声音从赢舟的身后传来。赢舟的大脑还有些眩晕,他回过头,看向自己的背后。他身后有人。赢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幽灵。一个外来者,不可见的另一时空的访客。“我”坐在一张软椅上。银色长发很有光泽,垂落在肩膀的两侧。身体的姿态并不紧绷,随意,气质又很难忽略。唇线像展翅的小海鸥,弧度适合亲吻。太漂亮了,美得不像人类,而且没有生机。是一种灵魂上的强烈震撼……非要比喻,那应该拿大自然的造物作比。比如瀑布、雪地、天池。赢舟仿佛回到了当初玩偶之家第一次看见人偶的时候。那具人偶非常美,有着和他一样的脸。但让这具偶像变得特别的,是制作者在创作途中对它倾注的无限的爱与幻梦。当时赢舟还以为是什么他不懂的艺术表现方式,现在看,居然是一比一的复刻。赢舟想,他知道这里坐着的人是谁了。赢舟和他唯一的区别是眼睛。太岁的眼眸像血一样红,阴郁,黏稠。太岁的身体上被打了很多个小孔,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这些孔洞,连线的另一头隐没进了天花板,不知道通向何处。他的腿上搭着一条薄毯,很长,把下半身遮盖得严严实实。通讯器里的声音回答:“好的。”“开始吧。”赢舟看见透明的塑料管里,淡绿色的透明液体沿着管道一路滑行,然后滚入了太岁的身体里。看起来就像在给一棵树打点滴。太岁的手指遽然扣紧住扶手,身体抽搐着打颤。整个金属的房间跟着震动起来,这不是错觉,地板上那些凸起的树根一样的东西晃动了起来,如同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愤怒地咆哮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赢舟闻到了浓郁到喘不过气的花香。好在他自己对这种味道免疫,否则哪怕是灵魂状态,也会融化在这样的雾里。太岁的身体前倾,看起来是想站起来,瞬间,金属的环扣自他身下的仪器里弹出,把他牢牢束缚在了原地。他似乎清醒了一些。眉心紧皱着,手搭在了前额,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大概是在缓解着不适感。这个状态只维持了半分钟。太岁吐了出来。大簇大簇的白色花瓣被呕了出来。花瓣上的血丝很明显。这血丝并不是人血,而是花瓣本身就有的纹路。太岁呕得太厉害,赢舟有些感同身受的不适,一团海草堵住了他的嗓子眼,而且怎么抠都抠不出来,那团海草肆意生长着,从嘴里滚出来,又向下,挤占着食道和胃。赢舟走出了这个金属盒子。他本来以为,外面会是研究所的其他区域,但没想到,房间外居然是一片旷野。赢舟转头,看见了一棵大树。像榕树,数不清的枝条从树冠上垂落,上面结着太岁的花。这棵树在赢舟的岛上也有,但是没这么粗壮。附近没有活物。无论是人、动物,甚至诡异生物,都没有。赢舟嗅了嗅,风里除了花香,还有咸腥的海浪气息。这里应该是一座漂流中的岛,也是生命禁区。赢舟摸了摸树干。他能感觉到,这棵树很萎靡。树干上还有明显的伤口。和那些可以操控,如指臂使的进化源不太一样。太岁植株本身是没办法行动的。它们只是被动地承受,或者说忍受着一切。唯一的攻击手段是开花。自己开花,或者在别人身体里开花。赢舟若有所思地回到了房间内。太岁手扶着扶手,低着头,长发从脸侧垂落,眼尾发红。带血的花瓣在地上堆积了薄薄一层。美丽,上瘾,进化,有毒。放在外面,都是能让人打破头的好东西。终于,呕吐停下了。赢舟猜测,注射进他体内的是一种能致幻并引起强烈疼痛的生物碱。太岁流着生理性的眼泪,小声地呻吟着。下唇被自己咬出了很深的齿痕,鲜血淋漓。呕吐停止的十分钟后,太岁才回过神来。束缚带检测到他的心情回归平静,自动解开。太岁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细弱的绿色藤蔓刺破肌肤,藤蔓上还结着小小的白色花苞,像菟丝子。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悲喜。凭赢舟对自己的了解,他多半是在发呆。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通呼叫请求。大灾变后期,网络通讯基本中断。为了生存,研究所保留了许多科幻小说里才有的高等科技,但整体的民用科技水平起码倒退几十年。赢舟听见太岁漫不经心地开口:“阿努比斯……”下一秒,他的声音顿住,大概是想起阿努比斯已经不在了。太岁微微蹙眉,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毛毯从他的膝上滑落。之前,赢舟还在疑惑,为什么他身上要盖条毯子。直到现在,太岁的下半身暴露在了他的眼前。他,或者说它,没有人类的双腿。原本腿部的位置被树根所取代,这树根把它固定在了这里。甚至,太岁行走起来也不是正常的移动,是那些深绿色的根须伸长,把它推到目的地。有一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愕然。太岁摁下接听键,然后坐回椅子上。投影灯在雪白的墙壁上照出叶启枝的脸:“很抱歉,因为一些客观原因,我不能在您跟前汇报,请问您现在感觉还好吗?噢……您放心,按照您的要求,这个过程中通信完全是中断的,没人有权限查看。”叶启枝穿着全套防护服,站在白墙跟前。两鬓斑白,皮肤状态也不怎么年轻。为了活下去,他已经给自己注射过两次基因针。是末世纪里少有的长寿者。太岁注视着屏幕上的这张脸,答非所问道:“还差多少?”叶启枝有些紧张:“目前看,只收集了一半左右……我们还需要更多……”他明明年龄不小,在研究所里也当了十几年的上位者,然而在面对太岁时,却依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紧张。因为合作是单向的。需要的是太岁毫无芥蒂的付出。而研究所没有任何东西能回报他。仁义道德的旗帜,人类社会的延续,希望、未来。这些宏大的叙事,对太岁来说没有意义。太岁抬起手,掌心向内,轻轻挥了挥,打断了他的发言。这表示他已知悉,剩下的不那么想听,也不在乎。但叶启枝显然没那么通人性。他踌躇片刻,道:“如果把诺亚方舟比做一台电脑。建木是硬件,生死簿是数据库,而您就是最核心的运算芯片。每一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我们由衷感谢您的贡献。诺亚方舟会用于灵魂的收集和世界的重建。”当然,是在梦里。“现在外面的状态已经非常糟糕,完全不适合任何生物的生存。因为一些极端情况,我们和异能局失联长达半年……”太岁只是闭着眼,没有回答,他甚至都没有呼吸。叶启枝抿起唇,没有再说话,心情沉重地关掉了通讯。赢舟本来还以为太岁是被人关了起来。但听对话,他居然是自愿的。那瞬间赢舟有些想笑。他还想把元问心抓过来看看。你看,不用你选择救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这种事,我已经选过一次了。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自己。
新鲜的太岁花没有经过特殊处理,腐烂很快。这期间太岁一直没醒来,赢舟控制不住地感觉到了焦虑。一个声音在赢舟的心间萦绕着,并且越来越震耳欲聋。我要救他。我要救我。不,不。冷静,这是在诺亚方舟里,这个寄托了人类未来的造物,现在是叶启枝的诡域。这是谁的记忆?还是模拟出来的场景?最重要的事是先找到白面。可叶启枝在研究所,那研究所又在哪里?这个时间段,元问心已经把蓝鲸炸了。赢舟揉了揉眉心,回忆着当初从海因里希那里拿到的资料。可恶,海因里希只是顺便提了一嘴,说新的研究所会建在隧道内。但海因里希刚上岸就被卷入了梦之城,还没有去过。赢舟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地毯式搜索,寻找人类活动的痕迹。也多亏他没有身体,只是以一种意识的状态存在。要不然还真没办法在短时间里跳跃这么多地方。地表能看见的人类活动踪迹已经很少。尤其是夜里,到处漆黑一片,连个动物的呼吸声都没有,只有低级的诡异生物在游荡。世界成了一个巨大的鬼蜮,散发着腐朽、死亡的气息。死亡的味道就像是蛋白质变质。赢舟也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在这里,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很模糊。他的进化源传来了求救的信号。他心里一惊,在瞬间回到了出生点附近。那座在海上漂流的树岛。赢舟站在岸边,远远地看见了一艘铁船。表面涂着研究所的标志。这艘船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艘船十分迅速地抵达小岛附近,岛上没有码头。一个提着箱子、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站在了甲板上。他的胸口别着工号,p8级,职位是副所长。这个研究员是白种人,保护罩下的脸格外苍老。他深吸一口气,丢下皮划艇,然后从甲板爬到了皮艇上,笨拙地划到了岸边。在此期间,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金属箱。老人走上岸,目光扫过岛上随处可见的太岁花苞,态度十分警觉。老人的嘴一张一合,显然是在朝蓝牙耳机里说着些什么。可惜是双层玻璃真空隔离,赢舟也不会唇语。他跋山涉水地来到了岛屿的最中心位置。研究员抬头仰望着大树,眼神充满敬畏。他双手合十,闭上眼,开始祷告。几分钟后,老人停下祈祷。他打开金属箱,里面竟然装着几只肥滚滚的大虫子。像蚕蛹。赢舟或许没见过这种虫子,但一定认识它的祖代,太白。冰冻着的蚕蛹闻到太岁的气息,竟然颤抖着身体,苏醒过来。它们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个个扭动着落在地上,朝面前这棵树爬去。很奇怪,赢舟居然从几条虫子的身上看见了贪婪。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阻止这些虫豸。大虫从赢舟眼前穿过,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它们顺着树干往上爬,一直到了树干的核心区域。虫子坚硬无比的头部化作锥子,在最表层开凿出一个虫眼。它们扭动着钻了进去。好恶心。想吐。赢舟在这瞬间听见了尖锐的鸣叫,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响起。老人的眼神充满惊恐,他瞪大眼,像是看见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他在这一刻闻到了太岁的花香,这不应该,因为他已经做了最严密的隔离。“嗬……嗬……”他的喉管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哀嚎,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老人的双手试图打开自己头顶的防护罩,但在清醒状态下都困难异常,更别提精神错乱的现在。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勒紧了他的脖子,老人捂住喉咙,在地上翻滚,身体抽搐,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不到一分钟,他彻底停止了呼吸。随后,新生的太岁枝芽刺破了防护服,从玻璃合金材料的表面钻了出来,长出一茬细嫩的芽。如同刚发芽的猫草。研究员防护头盔里的太岁花长得更好。它们从眼眶、嘴、耳洞等等一切可以钻出来的地方爬出。根茎交织成网状,在几个呼吸间盈满头盔。研究员死了,然而疼痛并没有停止。太岁很痛苦。赢舟没有感觉,但他感觉到了进化源的求救——我需要一具身体,赢舟想,然后他朝着地上那具尸体伸出了手。就在即将碰到的刹那,漆黑的影子从背后猛地抱住了他。火焰在裴天因的皮肤上燃烧着,他吐字断断续续:“舟,别。去。我,等我。”“不要。会,迷失。”赢舟没办法思考,他陷入了一种非理智的状态。像是听到了塞壬歌声的水手,明知危险,却依然身不由己地靠拢。他用力挣开裴天因的怀抱,然后一头扎进面前这具身体里。赢舟一个弹跳,从地上爬了起来。这具身体衰败得厉害,和快散架的标本也没什么差别。嗯,而且用不了异能。他在这里变成了普通人。但赢舟并没有想太多,他顺着树干往上爬去,白色的大蠕虫已经钻进去了一半。赢舟伸出手,尝试拽出它的身体,但这些虫子嵌合得很紧,根本拔不出来。赢舟大叫道:“四毛!火!”他的呼喊声急促到近乎尖锐。浓黑的火焰凭空迸发,范围控制得刚刚好。几只虫子被烫熟了,迸发出诱人的香味,不过防护服里的赢舟闻不到。赢舟脸上露出由衷的微笑,他开心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四毛。”没有回应,赢舟从树上翻了下来,左顾右看,也没能看见裴天因的身影。“……人呢?”赢舟并没有纠结太久,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想做。他转身,朝着那栋金属的实验室走去。这具身体的权限很高,赢舟刷卡,打开了实验室大门。他取下头套,如果有镜子,那赢舟就会看见,这具身体正处于一个“植物人”的状态。皮肤表面长满了白色的根须。有点丑。赢舟来到了太岁跟前。他们好像见过很多次,又似乎是第一次见面。太岁坐在椅子上,下半身已经完全树化。疼痛停止了,可他还是没能从噩梦中醒来。眉头紧蹙,汗水打湿了额发。赢舟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蹲在他身侧,开始分离躯体和树干。赢舟想,他也当过树茧子,没道理自己可以在谢东壁的帮助下分离出来,太岁就不行。一层层的木质结构被削下,木屑掉落一地。赢舟削的很认真,更让他惊喜的是,他竟然真的在这些木头底下,发现了还算完好的双腿。他欣喜若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倍受鼓舞。然而,一只手却在此时压住了他的手腕。赢舟抬头,猝不及防地撞上太岁血红的眼眸。他每天都会从镜子里看见这张脸。然而他们似乎不太一样。赢舟有一种错觉,这双深红的眼睛正透过那张苍老、恐怖的脸,凝视着他本人。终于,太岁说话了:“你知道吗,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是裴天因。”赢舟张开嘴,想说什么,然而这具身体马上就要彻底植物化,他的声带根本动不了。植物的根须在他的喉管里疯长。赢舟能感觉到,自己的视力正在消失,他不确定太岁是否微笑了一下。太岁低头,抬起赢舟的下巴,吻住了他快要完全木质化的唇。太岁轻声道:“醒来。”下一秒,面前这具身体彻底沦为植物,失去所有生机。但太岁清楚,赢舟已经从他这层梦里苏醒。吓的。“似乎有点刺激过头了……?”他目光涣散,语气难得有些心虚。片刻后,太岁抬头,望向几步之外触不可及的天空,喃喃:“早知道活着这么累,当初就不杀靳白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