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李天瑶一推开门,正见着商细蕊搂着程凤台的腰,程凤台在那锁门,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还在那密密匝匝地说笑,没有一刻生分的。商细蕊到底比较害羞,一看见李天瑶,立刻就松开了程凤台。程凤台倒也不见外,招呼道:“李老板,一块儿去用饭?”
李天瑶笑道:“我在房里吃过了。”
程凤台道:“那就喝杯茶坐坐,反正离开戏还早,我正有新闻要告诉二位老板。”商细蕊预感到程凤台将要说一件大八卦,两眼灼灼的,道:“唔,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李天瑶算是看出来了,这二位自打昨天见面以来就没好好说过两句话,净忙着“办事”去了!
几个人也没有走远,就在汇中饭店的餐厅里点了菜。这一整夜里,程凤台不但没有机会说八卦,就连香烟也没空抽两根,只被商细蕊缠得死紧,他眼睛底下青须须的,饭菜上桌不动筷子,先赶着抽了半根香烟,看着就受了大累。商细蕊倒是壮气,满口吃肉,心情欢快,桌底下轻轻踢了程凤台一脚:“快说。”
程凤台掐了烟头,眉毛轻佻地一抬,笑道:“好,我来给二位老板说个乐子。”
这个乐子还要从商细蕊离开北平说起。商细蕊与姜家的恩怨,程凤台是越想越窝囊,趁着大过年里阖家团聚,曹贵修也从驻地回来了,程凤台逮着曹贵修将事情诉说了一遍,完了反问曹贵修:“你说气人不气人?”原想着曹贵修敢对日本人随意放炮,应当是个爆烈脾气,况且和商细蕊有着旧谊,该要为朋友抱不平吧?曹贵修听完之后果然点点头,沉默秀气的面容上一张削薄的菱唇一开一合蹦出脏字儿,答道:“操他大爷的老王八羔子,屁眼儿闲着就胡沁,装得还挺道义的。商老板这几年和他们阴谋诡计磨叽多了,越来越没个汉子气性了。”曹贵修说着又摇了摇头,表示对商细蕊的不赞同。那边曹三小姐和姑爷在给程美心演示最新流行的交谊舞步,周围一圈孩子们拍手看着,小两口一边跳一边笑。他三妹妹一笑,曹贵修也跟着笑,笑了这样半天,程凤台兀自说:“商老板不是孬,他是不得已。”曹贵修失笑道:“小娘舅,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江湖上混生活,吃点排头总是难免的。别说商老板,我亲爸爸不肯给我军饷,我不也没处说理吗?”本来也是,商细蕊只在程凤台心里是个碰不得的宝贝疙瘩,别人必认这帐,戏界倾轧暗算是再正常不过的。曹贵修在战场上见惯了丢命的,看见商细蕊丢脸的,全然不当回事。程凤台心里接了领子,话锋陡变,和曹贵修谈起了军费事宜。曹贵修倾过身子,眼也不眨地听了一回,渐渐笑逐颜开,把手搭在程凤台的大腿上,十分有爱地拍了一拍。曹贵修神兵天将一般的姿容,就是这点接地气,过去他只叫程凤台为程先生的,自从曹三小姐婚宴之后,大概因为程凤台出的嫁妆很够意思,曹贵修就开始改口喊他小娘舅了。程凤台按住大腿上曹贵修的那只手,也拍了一拍,语重心长道:“在小娘舅心里,疼你和疼商老板是一样的,很看不得你们受委屈。你的事情小娘舅还能出出力。商老板的事情,小娘舅真是有劲没处使啊!”既然程凤台接了领子,他曹贵修也得上路,方才是有来有往的一份交情。曹大公子嘴角微妙地一笑,说道:“小娘舅家大业大,不便搀和梨园行的浑水,招惹那班下流玩意儿。商老板的事情,我替小娘舅使使劲,不让你多等,就是今天了。”
当天正是大年初一,曹贵修带着一干兵丁去了姜家。迎面也有一辆汽车飞扬跋扈地堵在人家门口,两辆汽车鼻子碰鼻子地停了。杜七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挥挥手:“当兵的!车往后停!”曹贵修着急要使完力气回家吃饭,不愿和公子哥儿多费唇舌,让车夫往后挪了一丈。杜七跳下车来,并从车里拉扯出一个少年,道:“教给你的你都记住了,给我好好跳!你们班主的名声就在你身上了!”那少年正是水云楼的腊月红。这么冷的天气,腊月红身上一丝皮毛衣裳也没有,穿着很简练的短打扮。然而英姿飒爽,毫无寒缩之态。杜七拿皮鞋踢响了姜家的大门,门房看出杜七神态骄矜,不是善主,挡了驾要进去回事,身后曹贵修已踏上台阶,披风猎猎,气势迫人。杜七与曹贵修互相打量一番,看不出对方的路数。
曹贵修压了压帽檐,瞅着杜七直接问:“先生是访友,还是找茬?”
杜七实话实说:“找茬。”
曹贵修点头道:“那别等了,一道进去吧。”说着手指轻轻一弹,兵丁们攘开门房长驱直入,嘴里吆吆喝喝的挺唬人。杜七眼看这是要抄家灭门的势头,抢在曹贵修之前拱手道:“这位长官,寻仇也分个先来后到的,横竖我要不了姜家人的命,待我这边掰扯完了,您再和他们理论不迟,如何?”
曹贵修颔首作答。杜七也不让他,领着腊月红就进了门。
姜家正在吃团圆饭,因为自诩为梨园大家,亲戚女眷徒子徒孙,加上相好的梨园同行就有三桌之多。这会儿一家老小亲眷朋友全都噤若寒蝉地立在那里,眼巴巴望着负qiang的大兵,有小孩子已经哭了。杜七进了厅堂朝老姜头拱拱手:“姜老爷子,过年好啊!”又给各位老板见了礼。
老姜头横一眼他:“七公子,大过年介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杜七望了周围一圈大兵,耸耸肩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等我的事儿完了,您再问他们。”此时曹贵修慢慢踱步过来,一直把姜老爷子盯着,盯得老头儿寒毛粼粼的。曹贵修不说话,姜老爷子也不敢相问。等曹贵修看够了姜老爷子的皱巴脸,对杜七做了个请便的谦让手势,自行坐到太师椅上看好戏。
杜七一拍腊月红的肩膀:“前阵子姜老爷子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今天我是来和老爷子说理的。”杜七扫视一眼四周,找不到可让腊月红发挥的场所,目光终于定在那一桌酒席上,这桌面大小高低,太适合做一张临时舞台了。杜七便道:“劳驾,且把菜碟收一收。”姜家仆人未得主人示下,自然是不敢动的。几个梨园同行刚要帮忙,姜老爷子的眼光就扫了过去,把人给镇住了,他存心要让杜七难堪。这时候曹贵修也对手下大兵使了个眼光,大兵们小跑上前,甩开胳膊那么一撸,把菜碟乒呤乓啷全扫到了地上,砸得粉粉碎!
所有人都是心里一吓,姜老爷子怒得捏紧了拐杖,心说你们不是不一路的吗?!杜七也是吃惊,他以为自己就够为所欲为的了,原来比起qiang杆子,自己终究是个笔杆子。杜七直直望了曹贵修好大一眼,这才转身伸出手弓着腰,摆出内廷中奴才搀扶主子的姿势,拉足一声戏腔,对腊月红笑道:“贵人主子,您请吧!”
商细蕊是闻名遐迩的戏妖,杜七则是名副其实的戏奴。为了人一身好本领,他是低三下四什么样的动作都干得出来,甘为九流之末。不过能使杜七弯了腰,腊月红也绝非等闲之辈了。只见腊月红足尖一点,手掌在杜七胳臂上略微撑了一把,跃过脚底下一片尖锐的碎瓷,旋身就上了桌,轻灵得好像一只雀鸟,两脚落在大理石台面上,曹贵修定目一看,发现少年的鞋子是特制的,把脚裹得比三寸金莲还要纤小,腊月红居然始终是踮着脚趾尖在走路。
“有人说我杜七的鼓上舞盗用了姜家的仙人步法,今天就来给大家看看,到底我们两家像是不像!”杜七递给腊月红一个眼色,腊月红摆开姿势,又像一只雀鸟一样跳跃起来,踢踢踏踏的。别看他刚才走在杜七身边显得英气,上了台面倒是很有两分商细蕊的婉转风流。曹贵修虽然能够听一点戏,对这套舞蹈实在是不懂欣赏,只觉得踩出来的节奏有点好听,像是打快板似的清脆欢快,又像是用脚尖笔走龙蛇画着一幅图画。这本来也不是跳给他看的,没有伴奏唱腔和服装,就是剔去了皮肉的骨架子,内行人才鉴别得出这累累白骨是否生香。腊月红跳完了鼓上舞,站定一抹汗,抬起一只脚伸给杜七,杜七从腰间取出一样家什,给腊月红两只鞋子装置了一番。腊月红接着踢踢踏踏跳起了仙人步法。
两套舞跳完,到了申辩环节,不等杜七说话,姜家大爷伙同左右嗤笑道:“当初看商细蕊跳,心里就觉得像。毕竟是自己家的东西,别人再怎么拿去改,看着都有亲缘。今天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仙人步法吗?七少爷索性把脸丢到底了,就可惜了一桌好菜!”姜家的亲眷们纷纷附和,姜老爷子也露出了一点得意。
杜七料到他们有此一说,一点儿都不动气,反问道:“姜老爷子,这鼓上舞和仙人步法,您也看准了?”
姜老爷子冷傲地哼了一腔儿作答。
杜七拍拍巴掌,高声笑道:“那就请大家细看究竟,看看到底是出自一体,还是各归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