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在耳畔的风声里静静地想:我们这么多年,从来和利弊无关。
无关利益,无关权势,无关财富,无关声誉。
许是因为他是妖的缘故,也或许,只是因为他是沈珏。想到这里,他的脚步逐渐放缓,最终停下来,像是突然无力了般徐徐坐下,然后往后仰去,躺在身下不知是何处的土地上,望着天空云聚云散,安静地想着寻觅至今的人。
他的想念没有任何波浪起伏的翻涌,只是一杯白水,无色亦无味,不可或缺。
躺了很久之后,沈珏坐直身体打量四周,景色依稀是熟悉的,天下景色他总是陌生的少,熟悉的多,这些他已经走了太多地方了,几乎每处都走遍,甚至重复多次的走遍。但这一处,却没有眼熟到让他看一眼,就知道身在何处。
沈珏狐疑地看着四周景色,又依模糊的记忆,往西南方走了一段路,远远地看到了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一半绿萌环绕,一半白雪皑皑。他陡然想了起来,那里正是老仙的埋酒之处。
站了片刻,他朝那山走去。尽管那是仙,却也有几面之缘,说故交也未必不妥,沈珏想去见一见这个世上,他唯一还熟悉的人。
这个世上,能够叫得出他名字的熟人,只剩这老仙一个了。他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见过熟人。
那山极为高渺,山脚至山腰都是青草绿树,鸟语花香,一踏入此处,沈珏就感受到了那股异常充沛的灵力,接着依稀听到人声,沈珏心中好奇,便循着声音找寻,找了盏茶功夫,那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却连人影都未看到,沈珏想或许是遇上同类了。这时他忽然闪过身,身后刚刚站过的土地被砸出一个坑,坑里躺着个松塔一动不动。沈珏抬起头,看着那树上松鼠,不情愿地相信这松塔是它砸下来的。
“你找我吗?”松鼠说。
沈珏眼皮跳了一下,神情镇定地道:“路过时忽闻人语,前来探个究竟。”说着拱了拱手,“叨扰了。”
“你的声音真难听。”松鼠说,说完突然不见,再出现时是一个身着灰衣的女孩儿,跳过来问:“你要上山顶是不是?”
沈珏点点头,松鼠姑娘道:“我带你去。”
说着当真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只是一路欢脱,蹦跳不休,且逢“人”都招呼,无论是蝴蝶还是野蜂,涉水而过时,连水洼里的青蛙都没放过,仿佛那一个个都是成精的妖怪。事实上经沈珏鉴别,那都是些野物无疑,心里甚为无语。
走到山腰,再往前一步便是积雪,松鼠姑娘停下道:“上面冷的很,我刚换了毛,你自己去吧。”
沈珏本想道谢,结果姑娘三跳两跳,跳远了。他只好转过头,对那恢复原形后蜷成一个团把自己从山腰滚下去的松鼠视而不见。
踩着积雪,沈珏并不急于上去,如此陡峭奇异的山壁他还是第一次见,一半绿水青山一半冰雪天地的景象也少见。难得起了两分兴趣,便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攀,一边攀一边猜着那年许明世山上时走的是哪条路,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松鼠姑娘给他引路。想来应该没有,否则许明世会说的,那老头儿最大的特点就是藏不住话;又想这山灵气充沛,当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怪不得老仙会将酒埋在此处酿制,就这样平静的想着,不知不觉,快到山顶。
山顶亦有人声,忽近忽远,颇为耳熟。沈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老仙这是有客,也许是请人饮酒的。从伊墨那里,沈珏深刻的明白此仙有多爱酒,又多么喜欢拿自己酿的酒四处显摆。不由得三步并两步,很快便到了山峰的最高处。
远处看起来高渺无比的山峰至高之处,却是一方平地,仿若刀劈。平台上自然有雪,且是厚厚的一层,踩下去能陷到腰那么深。就在那深厚的积雪之上,却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人自是老仙,另一人只有背影。他们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局,不知是何物雕琢成的棋子,在白雪中莹莹的亮着。棋局边另有一矮桌,桌边坐着一个小童打扮的背影,正在煨着热酒,煮着茶。
三人俱知有客自远方来,却无一人抬头望他一眼。
沈珏等了片刻,只好自己走过去。还未靠近,那伺茶温酒的小童手中奉了一碗热茶,转过身来。
“一路劳苦,解解渴。”
声音也罢,容颜也罢,可不是那罗浮山中的小松树精?
沈珏怔了怔神,未料到会这样遇见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还在罗浮山中,他与他相见,那时高堂尚在,他也未孤苦伶仃。
他一直恍惚着,那松树精奉茶的手便一直举着,直到沈珏回神取过茶,方才浅浅笑道:“走的匆忙,也未和你告别。后来听说你出了许多事,怕给你添烦恼,也就没有去寻你,所以这声‘谢谢’也一直没有机会说。如今你来了……我正好当面说一声。”
小松树精说着躬下身去,认认真真给他作了礼:“早年懵懂无知,幸有你们关照宽容,后又予我机缘,助我得道成仙,如今我已小有所成。一切都要多谢。”
沈珏看着他,竟是陌生,记忆里的小松树何时这般有礼有节的淡泊疏远过,但他脸上不露声色,因为他知道对方道谢是真心,淡泊疏远也是真心,木本无心,最难修炼,若一旦有成,那便是成了。于是他饮了盏中热茶,将空掉的茶盏递回去,淡淡道:“无须谢我,你天赋异禀,本该如此。”
奉了茶,饮了茶,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小松树精收回茶盏,对老仙道:“承蒙照顾,最后一桩事已了,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