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来偏安避世、无欲无求的姬余臣能在不知不觉间策反晋侯和殷商旧人,如是人物,当真看不出两大功臣言语之间的机锋?
还是他早已深谙帝王制衡之术,独不愿见谁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再看晋、虢两人身后,申侯姜恒与新任郑公姬掘突分坐左右,不动不移,神情各异。
一众“贤能”白袍蔽膝端坐在寥落灯火的角落,亦不敢高声语。
看清水工“秦北”所在,姒云正欲看向周王身侧,那名传说中以一人之力改变朝中局势,说服周王礼贤下士的墨卿,余光里倏忽映入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
迎她入内的宫婢似乎得了什么指令,正在角房前左顾右盼。
姒云不动声色,确认脸上的面纱依旧遮盖完好,躬身迎上前。
“有劳……”“宫廷内院,岂容你肆意乱闯?”
致歉的话没能说出口,瞧见廊柱后头袅袅然近前的身影,宫婢杏眸一瞪,连珠放炮似的一顿数落,又生怕误了入内的时辰,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随我来?你那琴呢?”
捧高踩低是宫中日常,姒云并不以为意,敛下眸光,温声道:“就在房里,劳烦姑娘带路。”
“於铄王师,遵养时晦……”
边门被轻推开一条缝,灯火斜落,殿内恢弘倾泻而出。
礼乐唱词依稀如故,朝臣纷纷回过身看。
姒云敛眉垂首迈过门廊,心下忽而生出错觉,好似眼前所见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时光长廊,每近前一步,时光便回朝前回溯一段,直至伯士还朝时。
而今想来,当年昔日竟已如隔世。
昔日的万众瞩目、落针可闻是为褒夫人惊为天人之姿,今日的满堂皆寂却是为——
“成何体统?!”虢公鼓骤然落下一掌,怒道,“大王面前,作何遮遮掩掩,不露真容?”
在座皆是达官显贵,见过她长相之人不在少数。若是以真容示人,怕不知会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虽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却不想此人竟会是虢公鼓。
姒云心思急转。
虽说宴帖出自周宫礼官,能定下伶人名录之人却并不会是礼官。周天子亦不会掺和此等细碎琐事。而今看来,给大王出谋划策给民伶下帖之人应是与之不和的晋侯。
她按下心思,垂下目光,不慌不忙跪伏在地,朗声应道:“民女云无月见过大王,见过各位大人。”
说“朗声”或许有失偏颇,实际怕有人认得她的声音,她已数日不曾饮水用羮。实在口渴难耐时,才会用凉茶稍微润一润,如此才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如现下这般,嘶哑而难听。
没等姒云觑看堂下是否有人神色反常,白玉阶上方已响起新君不急不缓的应答声。
“平身。”周天子垂目看向堂下,视线在她和虢公之间来回片刻,沉声道,“何以不露真容?”
“回大王的话,”姒云额头叩地,不慌不忙道,“民女的脸为蚊虫所咬,红肿难忍,有碍观瞻,实在是怕扰了贵人赏琴之兴,不得已才遮面进殿。”
“大王,臣以为,琴音如何与抚琴者面容并无关联。”
姒云正琢磨周王的反应,头顶上方忽又想起另一道沙哑且陌生的声音。与此同时,九阶之上忽而投落一道视线,不带审视或威严,反而酝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缱绻与错杂。
“云姑娘毕竟是女子,在意容颜乃人之常情。”
她正好奇开口之人身份,另旁的晋侯抚掌大笑,朗声道:“墨大人此言有理。高才素有怪癖,经世之才如墨大人,不也从没揭下过面具?”
不等人应声,他又不慌不忙看向虢公鼓,挑衅道:“虢公莫非对此事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