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轻扫了一眼,看见林遐跪在首位,哀哀切切的模样再真挚不过。他是重臣,又是太皇太后亲侄,这种场合必然要做足忠孝节义的。朔月跟着谢从澜走进寝殿。越过重重叠叠的幔帐,林群玉素衣素裙,垂首跪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看见来人,她要起身行礼,被谢从澜轻轻按下:“你服侍太皇太后辛苦,不必拘礼。”他看向朔月和林群玉:“你们去吧,朕陪太皇太后说会儿话。”隔着几步的距离,朔月听见太皇太后在念着什么。那个名字自年迈的唇齿间挣扎而出,漂浮过沉重哀凉的空气,落入朔月耳中。——昀儿。朔月一时恍惚。如果谢昀知道,他的皇祖母在不省人事时还记得自己,会有些欣慰吗?他望了一眼谢从澜,缓步退出寝宫。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他们原本计划,由朔月以长生之法将林遐引诱进宫,再行瓮中捉鳖。不料缠绵病榻多日的太皇太后会在此刻垂危,逼得谢从澜出宫相见,更不知林遐此刻打的什么算盘。朔月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望向跪在寝宫外的人群。——林遐不见了。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低声细气地汇报:“娘娘病危,林大人伤心难抑,又有旧病在身,已然哭晕过去了,此刻大约在后殿休息。”朔月扯扯嘴角,说不出话。朔月没让小太监引路,自己往后殿走去。林遐要见他,自然为着长生之法。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长生之身,大约是遂不了林遐的愿了。此刻众人都在寝宫前守着太皇太后,后殿没什么人,只亮着两盏蜡烛。朔月远远站在门前,望向被烛火映亮的窗。……没有人影。他陡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身,颈项后却被重重一击。蜡烛照不到的地方,一只扁扁的草编小龙滚落进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朔月再度醒来时,四周仍旧一片漆黑,只有一根蜡烛独自燃烧着。借着这根蜡烛的光,他四下环视。这大概是一处废弃的宫殿,桌椅床榻皆覆幔帐,灰尘遍布。无需费力寻找,一地奇诡图案率先映入眼帘。那条衔尾蛇盘旋在地上,金色的身体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易命阵法。双手被缚在身后,颈后钝痛犹在。至于那个随身携带的药包,已经不见了。林遐或许已经怀疑自己了,朔月心里有数。但再有怀疑,也抵不过想要长生的欲望。这也是他一切举动的根本。朔月望向款步朝自己而来的身影,冷淡道:“林大人想得长生,与我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只怕是公子不肯来呢,只得出此下策。”多日未见的林遐笑吟吟的,哪有方才殿前凄凄切切的模样。他为朔月解开捆绑的绳索:“冒犯了。”远远传来连绵悲泣,夜色里白布飘扬如云,千百烛火彻夜长燃,哀痛着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将逝的生命。而在几步之遥的殿宇里,短刃在烛火下亮得晃眼,象征不死之身的衔尾蛇有灵般闪烁,即将见证永恒寿命的诞生。血滴入蛇头蛇尾,不死的阵法开始缓慢地运行。“昀儿……”寝宫中,太皇太后含糊的声音却清晰起来。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回光返照,谢从澜静静望着太皇太后泛红的面庞,并不作回应。
太皇太后非他生母,亦不曾抚育他,他们之间感情淡薄,此刻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皇帝的身份。原本该在此的人,被她亲手驱逐了。谢从澜缓缓思量着。林遐此刻应该与朔月见面,困在长生欲念之中了。有慧云夫人和谢昀相助,林遐豢养的私兵已经被摸查干净,这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目光掠过高矮错落的烛台,他朝殿外静立着的人微微颔首:“动手吧。”夜色里,一场清洗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林遐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但不在意。尽管权力是他所求,但永生才是他毕生不可熄灭的欲念。不久前,他又与容凤声通了信。容凤声似乎对这一切无所不知,他因此知道了上次失败的原因,知道了有可能让这阵法失败的方法,因此提前绑了朔月来此,将他佩戴着的东西尽数掳去。身为权臣,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者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林遐不会考虑第二种。遐者,远也。他会比林迩走得更远。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白蛇当道,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千年呦呦。古来无知之人信奉异象,以此托付,但只要能得长生,那些所有荒谬传闻,都抵不过自己货真价实的不死之身。届时自己便是降世的神明,万民敬仰,天子之位自然属于自己,谢从澜岂能不让位?富贵、权力……岂不是手到擒来?林遐对自己有信心。血已经滴落,目光紧紧锁定金色的蛇眼,一股玄妙难言的感觉笼罩了他。在转动吗?蛇头吞吃了蛇尾吗?自己获得了长生吗?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林遐一向自诩年轻,能看清一切景象和人心,但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烛火晃啊晃,林遐一双眼睛眨了又眨。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随着他的视线而晃动。片刻后,他拔出了刀,试探着割破了自己的指尖。朔月掌心伤口未愈。他冷眼看着林遐动作,不着痕迹地将带血的右手藏进袖里。殿外破旧的宫道中,有人正踏着夜色而来。一身黑衣融进夜色,利刃藏于怀中。迎接他的是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为什么?”烛火安静地燃着,朔月不声不响地看着林遐,手掌鲜血淋漓,面上却划过一丝微笑。仅仅死去是不够的,失去所有权势地位也是不够的。要让他失去希望,万念俱灰地死去。要让他知道自己所求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无论多么努力都得不到长生的眷顾。林遐猛然回头,对着他厉声质问:“你又耍了什么花样?”“别忘了,你父母的消息,你族人的安危都在我手心里攥着!”林遐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假象,狰狞着逼近他,“再来一次,我警告你不要……”林遐戛然而止。朔月轻轻抬起右手——方才被利刃划破,血滴入蛇尾的右手。那上面伤口新鲜,鲜血正汩汩流个不停。抓着朔月手腕的手在剧烈颤抖。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伤口仍旧没有愈合。林遐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抓起丢掷在地上的刀,发了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