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北阊阖门数里外,御道之东,便是北朝丞相公干的司徒府邸。然而今日的司徒府内无官吏,外有守兵,门可罗雀,与昔日黄印紫绶出入其间的风光有天壤之别。自卫觎夺取洛阳后,北朝中枢六部,除了户部和刑部还在维持基本运作之外,其余省部衙门皆同摆设。司徒王丘护送北魏太子退往长安,卫觎进驻后,对洛阳遗留的世家大族态度暧昧,并未清算王氏,这得以让王丘的胞弟王承——太原王氏的新一任家主,此时在永康里的家宅内,捏着从南朝建康秘密送来的一封信满脸沉思。写信之人,竟是南朝丞相王逍!南朝的琅琊王氏,与王承家族的太原王氏,往祖上寻根溯源还是同出一枝。只不过南渡之乱后,二者就分了南北,数代以来虽同样在朝中位居宰辅,彼此间却音信不通,可谓王不见王。王承不知这封信是如何辗转送到他手中的,他甚至怀疑,此信是否当真出自王逍之手。但信中所言,道卫大司马有心剪除世家,令他早做提防,还是引起了王承的留意。卫觎收复洛阳后,便即传信回建康,请南朝君臣迁都北上。可北府军大张旗鼓地列阵江北,南朝至今不渡江。王承深知这场博弈中的微妙,换作是他,也不敢在此时迁都。正因为卫觎战勋炙烈,不可一世,王承才不太相信他敢对北朝世家如何打压。卫十六砍了北魏帝的脑袋,夺得洛阳,名躁一时是不假,可门阀世家才是北朝不变的根基。卫十六若有图谋南朝的枭逆之志,节?完整章节』()”王氏老夫人一向信笃佛教,初一十五的供奉回回不落,逢佛祖菩萨诞辰,更会大行布施,供养三宝。王承没怎么放在心上,点头让出路,便往正房去了。长安前夜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压住了满城烟絮。不过这点毛毛雨对于围在城外的龙莽部曲来说,全不算个事。一旬以前,龙莽领兵突破地势险要的函谷关,转战千里,一路追击到了胡儿的老窝,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反观偌大长安城,却是气象萧条。长安作为咸阳古都,北朝陪都,本来也该是座能固守几月的军镇,然而去岁此时代北六镇的大起义,导致北朝元气大伤,到如今,都城墙上还有许多被兵燹损毁的痕迹,都未及修缮。加上在南晋军队攻进洛阳的前夜,长安城东的宣德门无故自崩,识得星谶之说的名家都道,此兆不吉。此时勉强换了扇木柞新门的宣德门外,升起一片浓郁的白烟,却是龙莽就地扎下的军营里在做早饭。
这帮兵痞子把头盔敲得震地喧天,故意狼嚎鬼叫,打仗不像打仗,倒像来此踏青郊游的。很快,城头上小心翼翼冒出一颗脑袋,是个嗓门粗大的传讯兵:“将军且听,王司徒再令小人传话,我等愿意投降,投降还不行吗!北朝亡臣愿开城门迎贵部入城!”这已经不是城内节♂完整章节』(),曾向北魏帝提出向南朝议和的王司徒看得明白,被恶狼盯住的食物,早与迟,都是要入其口的。他这个顾命大臣,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当时若非怕被誓死一战的陛下发怒赐死,王丘说什么也不愿来长安。他的妻儿老母都还在洛阳。他本也着汉家冠,又不是匈奴种,到了这地步,死守长安也搏不来忠声烈名,不降何为?前两次的降书,是从城头缠在箭上射下,龙莽的副将拆信呈与将军,龙莽视若不见。今朝第三次投降,肩扛斩|马刀的龙莽在马上听得,一张鹰目方字脸顾盼自雄,操着粗戛嗓间笑道:“降什么,你们继续守!城内不是还有粮吗?放心,大司马不来,这城破不了。”他要是抢了这个首功,他那个偏心眼的妹子多半要不开心,他们可都一年多没见了,哪能为这个坏了心情。传讯兵欲哭无泪,将此言传回内城。北朝遗臣听闻,面色青白不定,皆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相觑半晌,王丘忽跺脚太息:“村野兵贯,太凌|辱人也!”长安的军情传到卫觎手上时,簪缨一行人马已入荥阳。漆如墨点的军隼在头顶的高空穿梭觇察,越向西走,陆续前来汇合接应的北府亲骑兵便越多。留在陵川的丁鞭部在处理完战俘之事后,也南下归入了大部队,兵甲过处,匹夫退避。进了兖州地界,卫觎便如矫龙归海,再无忌惮。他捏着手中信笑了一时,转头递给与他并辔齐肩的簪缨,同时给令探哨:“让龙将军尽管去攻,下了长安,回来我为他庆功,再保媒说个嫂夫人。”探哨领命,飞马而去。簪缨衣红鬓花,乌长秀发系垂及腰,一双纤腿轻夹着汗血马腹,削肩嫩颈,柳韧腰肢,透出亭云风致。她单手执辔缓行,低头看着信,从卫觎的语气中听出轻松,跟着一笑。她心中同时也一松,这是她的私心,以卫觎如今的身体,她不愿他再亲历亲为地四处征战。“会否不甘?”甲外披挂风袍的男人昂扬望天,“举目望日,已可见长安,这些年的仗不是我一个人打下来的,有什么不甘。”他微微一笑,“到时便带阿奴去看骊山晚照,灞柳风雪。”长安与北地,孰大,北地比之中原大江南北,又孰大,他何必与自己的膀臂争朝夕之功。他口中风景,皆是传说中长安的美景,唐氏祖上便是长安人,簪缨却还未曾去过。她听了卫觎的话,知他对义兄极有信心,说:“长安且不急去,你觉得有无机会说动谢刺史归北?”南朝不敢渡江,龟缩在长江以左,便是抱着再来一个割江分治百年的心思。不管是卫觎还是簪缨都深知分裂之苦,世家之弊,这是他们断不能容忍的。眼下北魏帝亡,余党溃散四奔,短时间内聚集不起无卷土重来之力,陵川瘟疫之祸,是他们最后的困兽之斗。洛阳已平,长安在望,收复黄河以北的并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正如当年严兰生的预判,北府铁骑的镝锋终指向南。最好是不给建康喘息之机,一举拿下。说他们是乱臣贼子,他们也认。反正将权柄交还于李氏,已不可能。一来世家打压军人的传统由来已久,这一让,无疑会令拼死杀敌的兵士们寒心;二来南朝世族挟持文弱太子专政,很让人怀疑这样的班子治理天下的能力;三来他们一旦放权,立时会遭清算。卫觎是将,一身反骨露于皮表,可不是孔融小儿之辈。簪缨是商,家资都已散利天下,当然要拿天下来抵账。现下问题是处在南北分界,把控着江游地势的荆州态度还不明朗。北府军兵强马足,到什么时候也不怕开战,但若能兵不血刃,簪缨自然不愿再填涂炭。而且水军确实不是他们的优势。“谢世叔生性风雅,有定算,也要名声。信我的,他比我们还不愿意打起来。”卫觎轻眯了一下眼睛,“他是在观望。”摇摆不定,就是还有得谈。两人并骑在前头讨论局势时,护军骑队的最后方,一头病恹恹的青驴缀在队伍末尾。骑在驴上的年轻人身穿一件半旧青衫,被太阳炙烤得脸色发白,狭长的双目中,满是沉默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