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我利落地下印,耶历弘脸上焦虑似乎不经意地一缓。
我将他神情的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却有意不动声色。
我把诏书亲手交给耶历弘,看着他深忧的眉目,我浅勾唇际,道:“合罕,如果我是你,现在就立即离开帝都城,一刻都不要久待。”
“这个……”耶历弘闻言点头,脸色极是为难,他压低声音道:“……不知昭慧太后她……”
“她都知道了,自然此时也恼火得很。”我悠悠饮了口热茶,声调温绵地说道:“但是,你只要安心顾着自己走就行了,她纵然有心找你算账,但现在手边的事千头万绪,她手忙脚乱地应付也抽不出功夫来,何况还有我在,怎么都轮不到你担心。”
耶历弘藏得隐秘的心事,被我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他脸上一阵泛赤,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算违背当初说的话罢,许给你的一分都不会短了少了。”我以手支额,瞥见耶历弘那张汲汲营求的脸,顿时心头一层淡倦浮起,说道:“你还不走么?不要等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等等,孤王还有件事想说。”耶历弘做了个抬手的姿势,说道:“太后当初提起时,似乎对那位端仪公主尤其忌惮,但是奇怪的是,此次高氏亲族中发动政变,这位端仪公主似乎并没有参与。
“哦?”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不否认,但表面上却道:“与你无关的事,就不要理会。”
耶历弘告辞之后,我托着额角的手忽地一沉,不知为何,最近愈来愈容易感到疲惫,身子也愈来愈乏力,往日宿病频繁发作的缘故,我从未向外人提起,但我心知这宿病已成体内痼疾,眼见着轩彰十二年过去,襄和元年开始,这病也越发一年比一年严重。
忽然,有衣裙的下摆在眼底掠过,抬首看到正是扶乩。我慢慢吸了口气,调整气息,说道:“我现在就要去见琅儇,你跟我一起去么?”
扶乩向来是个静默寡言的人,此时的面容更是板直如木刻,她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点头。
我与她一路相携着过去,她扫过我透着苍白的侧脸,问道:“你最近觉得如何,还在服药?”
我柔悒垂眸,幽黑而纤长的睫毛顺服地贴着眼脸,声线中透出一丝难耐的消极,“也就这样撑着,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还剩下多少日子。”
扶乩精于医术,她心知我不是在说笑,多年来贴身侍奉在我身边,对于我的体质状况她比谁都清楚。虽早料到会是如此,但是听我亲口说出,她神情间还是闪过一丝郁痛之色,勉强自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恬然而笑,温柔地拍了她的手背。当下是初春时令,寒意料峭,倒不似冬日时的肃杀,残雪未化,昔日的皓白混淆着泥泞,有些令人于心不忍。黄泥墙角的花木开始疏疏落落地绽开一星点的绿意,掩盖在重重虬黑色的枯枝朽木间,格外微弱,而易被吞没。
我在路上想了许多事情,飘忽的回忆与思绪灵诡如蛇,依稀浮现,却总让人抓不住。见离紫嫣的地方近了,我轻轻一叹,朝着扶乩淡荚,边走边说道:“扶乩,忽然想起姒前的事了。记得那时我和琅儇尚是闺中少女,曾到集州城的青阳寺中拜香,当时我们都抽了签,我抽到的正好是凤翱九天。”
凤凰去己久,正当今日回,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这首签词,无言昭示着日后千转百折的命运,短短二十字亦是烂熟于心。
往事唏嘘不己,我漫然而笑,“当年懵懂无知,但时至今日,你觉得那支签灵验么?”
扶乩并未立即回答我,而是一直缄口不言,我看向她时,觉得她的神色竟然在瞬间变得凝重,松黄的眉头拧在一起。那一刻,她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摇摆着,仿佛正逐字逐句地斟酌着什么。
扶乩向来就是讷讷的性格,我早是司空见怪。我觉察出她的反应有异,定有隐情,但是她不开口,自然就有她保持沉默的理由,我是不会去追问她。
良久,扶乩缓缓地吐出一句话道:“凤签不是你抽到的。”
“什么?”冷不防听到这话,我霎时一愕。
扶乩是姥姥一手培植起来的占卜师,在潜心钻研医术之前,她更擅长于龟甲星相之术,她正色说道:“我为你算过卦,但你命中未有凤凰之相。除非凤签是……”
“是琅儇的。”我淡淡地接过扶乩的话说道。
扶乩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讶然,颔首道:“大概是罢。”
我长长地吁了一声,与扶乩之间的对话就戛然而止。
我到天颐宫,听得宫中的首领女官绎雪回察,说昭慧太后不在殿中,而在御园的梅林久候多时,绛雪是紫嫣的近身侍女,自黄缃死后,紫嫣在宫中最信任倚重的心腹之人。
绛雪对我回话时,神态极其恭谨,但看得出目色间有二分异样。我故意装作看不出,轻轻应了声,就顺着她的指引朝梅林去寻紫嫣。
梅在二月早已过了鼎盛的时令,昔日云蒸霞蔚的嫣香蕊黄,放眼看去,枝干参差,唯有些残瓣余香,萦萦绕绕的云雾纤薄洁白若蝉翼纱。而在梅树下,衬着一靥如雪梅般清冷的面庞,紫嫣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眼神中经过极力克制,仍然鲜明若许的恼怒和激愤。
她微扬起下颉,冷硬的口气近似是在质问,没有任何铺垫,直截了当地道:“皓儿人在哪里?”
“你很生气?”我的面容风轻云淡,笑若轻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