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奕槿的首肯后,我随身携了少量随从,乘坐风辇一路出朱雀门到位于帝都城北郊的萁山行宫。皓儿的病情没有想象中的严重,这着实让我放心许多。更者,还有扶乩易装留在皓儿身边,暗中保护他的周全。
我见到皓儿时,他正睡着,暗红云纹锦被将他小小的身体裹住,脸上的红热已退了,不过病了好些日子,原本粉嫩柔润的小脸显得有些苍白,平日里还留着婴儿肥的下巴也消瘦得尖尖,想来病痛折腾着吃了不少苦。
我看着正兀自熟睡的皓儿,心底柔软若春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额前几缕碎发,他似乎迷糊地感觉到了,绵鼓鼓的小手抓住我的一个手指,嘟着嘴不知在“咿晤”什么,笨拙地翻了身朝里面睡去了,那情状益发令人觉得可怜可爱。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皓儿床边,任由他牵住手指。静静地想起当年在宁州的光阴,樱若每回生病时,我都是这样守在她身边,樱若高烧不退的时候,还整晚地抱着她在房中踱步,当时的忧急和担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么鲜活和温热,樱若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带她应该与亲生的无异了。
过得久了,我觉得手臂有些发麻,轻轻地将手指从皓儿手心中抽出,又小心翼翼地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掖进锦被中。做完这一切,才发现扶乩已到了我身后。
我道:“这段时间,皓儿多劳烦你照顾了。”
扶乩只浅笑,看着孩子天真的睡颜,道;“虽然他是高家的子孙,但总归是琅儇的亲生儿子,女危女画没有理由不救他。”
我早知扶乩会这样说,倒也不在意,随口岔开话去道:“皓儿最近怎样?伤寒可完全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扶乩颔首,“不过有件事奇怪,四皇子嘴里常常念着樱若,时而也想想你,我就是从未听他提起过一次琅儇。”
我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樱若是皓儿最合得来的玩伴,而小孩子天性最爱玩,难怪皓儿老是念着樱若。”
扶乩仅是笑了笑,就不再说话。其实扶乩察觉到的,我也早就察觉了,紫嫣是皓儿的生母,但不知为何,皓儿似乎并不肯与紫嫣亲近,倒是愿意多亲近他的父皇。就连紫嫣被废黜妃位逐出皇宫,他也没有过多的反应,在我身边时,也不曾追问过我他生母的去处,好像紫嫣走了,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一样,这实在令人觉得怪异。
这时,我听见扶乩说道;“琅儇性格过于刚毅冷硬,对人对事都过于严厉苛责,最缺的就是母性的慈柔,周身戾气太深重的人,怎能得到稚子的亲近?我想就是因为这样,四皇子才不愿意亲近他这位铁腕冰窑的母亲。”
我听得一时哑然,不过细想想,扶乩所说倒也不为过。
忽然间就听见“淅淅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扣着厚实的棉纸,外面渐渐有些吵嚷起来,传人进来一问,原来是下起了大雪。我来时还是晴好的日头,但这天说变就变了,铅灰色的乌云在半空沉沉地积了一层又一层,低低地垂着几乎要摩擦到屋顶,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在瞬间檐瓦和地面就全白了。
紧接着,就有侍从来跟前禀报,雪一时间下得太大,天色晦暗,加之山路湿滑难行,怕是今日回不去皇宫了。我淡淡地挥手令他们下去,我今日出宫看望皓儿,原是两三个时辰就回去,并不在行宫留宿,不过看现在的情势,天寒路险,回宫之事必得要拖到明日了。
扶乩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朝着皇宫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哂笑道;“你说巧不巧,连老天都不想让你回去。”
我眼波斜斜一动,“若是今夜雪停了,明晨出太阳,将山路上的雪都化了,终归都是要回去的。”
“出不出得来也许由不得你,但是回不回去却是掌控在你手上。”扶乩漫目看着四周,浅叹道:“你自己好好把握就是。”
“但愿如此。”我喃喃道,扶乩这些话似乎大有深意,一缕若隐若显的笑意溢出唇角。
萁山行宫中,有诸多空置的宫殿。既然仅留一晚,立刻命人整理收拾出来一间,也不是麻烦的事。雪还是继续下着,没有半点要止住的势头,打在光洁的琉璃屋瓦上簌簌作响,令人想起空寂的庭院中松子落地的声音,看样子这雪要下上整整一夜了。
夜渐深,听人回禀皓儿已睡熟后,我独自一人在房中。今日车马劳顿地出宫,我却丝毫不觉得疲累,因为我畏冷,房中的炭火燃得极旺盛,绯红纱罩的宫灯亮起,橙红色光芒映照得四周都是暖意融融,直烘得背心渗出细微的汗意。
我身上仅穿着素白底子绘柳叶缱绻纹的寝衣,孤身立在窗前,此时的萁山行宫中万籁俱寂,单单能听到结满的烛花爆裂时发出的轻微响声。湖绿色的窗幔色泽有些暗了,如是经历多时的烛火缭乱后,蒙上层脆薄的黯黄之色,让一双铜钩慵慵地挽到两侧。夜色极浓,唯有零落的几星白光挑破黑暗,其余什么都看不清,雪花就趁着暗色从九重青霄旋舞着飞落。
我心中默念着,离开皇宫了,终于暂时离开那个令我窒息的皇宫了。这里没有奕槿,也没有灵犀,没有要我虚与委蛇去应对的一切,也没有我谨小慎微要提防的冷箭。长久紧绷的心神,由此而倏然一松。这刻的我就像是一条鱼儿,无比贪恋地呼吸着短暂的清新。
在这寂寥安静的夜里,想起四面红墙高峻的皇宫,想起这段日子来发生的种种,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如同被禁锢在一场无休止的梦魇,我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牢什么,却是沦陷得愈来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