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槿此时震愕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我一字一字郑重无比地说道:“你现在明白了么?我先时问你的问题,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但对你却是至关重要。”
我没有说错,这个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奕槿却是至关重要。奕槿加诸在我身上的爱,究竟是真还是掺有杂质,我丝毫都不在乎,如同拂去衣袖轻邈无力的飞尘,因为这尘世间最纯粹最无瑕的完好爱情,我已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了。但对于奕槿,这个答案却是牢牢地缠绕了他半生的心魔,若得解,对他是一种解脱;若不解,他后半生依然还是要沉沦在,痛苦中,难以自拔。
“不是!”奕槿骤然高唱一声,痴痴地盯着我的脸道;“颜卿是你,我当年在青阳寺遇到手执凤签的少女也是你,无论我爱的是颜卿,还是那个手执凤签的少女,都是你啊,既然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区别。颜颜你在胡说,我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出来的幻影,都是你,都是你……”
他脸上扬起狂颠之态,近乎是语无伦次地,眼中霎时流露出来的卑微如同在乞求般,“慧妃,颖妃,灵犀,还有静妃,你要是不喜欢,朕可以让她们统统都出宫……然后宫中就只有我们两人,朕是帝王,而你是朕独一无二的皇后。”
我漠然看着他此刻惊惶而错乱的样子,泠然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了,我错了,我当年不该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想要借助你的实力来为颜家翻案。最后我确实做到了让家族洗刷冤屈,但同时,也因此误了自己一生。”
“不是,不是,颜颜你一定在骗我。”奕槿的疯狂之意愈盛,一连串得喊道;“你当年怎么可能会不爱我?你怎么可能仅仅为了家族而来到我身边?你怎么可能像慧妃……”
那个“妃”字尚未落音,他就遽然噤声,好像再也说不下去,因为说下去的代价就是要将往日温存而美好的表象亲手撕碎。
“我和紫嫣根本就是一样的人。”我却是从从容容地将他未尽的话说完,说道:“奕槿,请你再次扪心自问,相识那么多年,你是否真正地了解我。也许在你眼中,颜卿水远都应该是那个聪颖灵透的美丽少女,你能容忍她偶尔有一点狡黠的小心思,却容忍不了她有城府和心机。”
我将唇角一勾,徐徐地绽开一个无奈而意味深长的笑容,叹道:“你不是觉得紫嫣性情狠绝么?其实我与她相比又能好到哪里,紫嫣因娉婷之事逼死了薛昱女卓,又施以毒计谋算其妹薛昱茉。可是我在北奴时,何尝不是为了失子一事而逼死绮娅王后,后间接害死了她的妹妹芙娜?紫嫣为报家门之仇而杀了薛冕,我何尝不是为了报仇而亲手杀了耶历歌珞?”
“什么?你……”奕槿猛地一怔,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话全部冻结在舌尖。
我却是缓缓地抬起手,质地轻软的衣袖无声地滑落,露出一截如雪藕般欺霜胜雪的手臂,肌肤莹白如玉,五指纤纤若葱,完美到无一丝的瑕疵,我看着自己的手,语意清冽,“你想不到吧,紫嫣好歹还是用杀手去杀人,而我却是用这只手斩下了耶历歌珞的头颅。你震惊么?当亲眼看到我在雪芙殿上接连手刃两名刺客的时候。”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他见到雪芙殿上血溅当场的一幕时,眼中的那种错愕,那种惊骇,那种难以置信。
“这就是我,真正的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个温婉善良的少女。”
我的目光凝成一线,如一枚尖尖的楔子般径直掷中了他最后的犹豫不决。我默然阖上眼,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但还是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清脆地破碎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绝望,淅淅沥沥地洒落了一地,再也不会完整了。
奕槿如同被魔咒魇住,他的语调时而高扬时而低沉,尖利和喑哑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诡异地搅混在一起,面目始终木然,他重复道;“错了?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错了?你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忽然间,他倏然从榻上弹起,整个人变得莫名亢奋,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逃脱一般,原本黯渡无光的眼神,也在这时就熠熠生辉起来,带着某种无可救药的痴狂,朝我喊道;“颜颜!颜颜!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理会这些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凤签也罢,善良也罢狠毒也罢,我都会爱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忍不住想笑,奕槿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这么天真?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会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吗?心已灰,意已冷,你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跟我说着重新来过。
我神情冷淡,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硬下心肠说道:“不可能了。”
当我的手脱离他的手掌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作灰黯,颓败如深秋的太液池凋尽的一拢残荷。
我静静地等着,过了片刻,他如是恢复到平日的样子,面朝里坐着,留给我一个孤峭消瘦的背影,声音冷漠而空洞地撂下一句话,“你想去看皓儿,就去罢。”
颜倾天下就中与君心莫逆3
我从太极宫中走出,感到心神空空落落,但内心深处却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我与奕槿之间长达十余年的情错纠葛,终于能在今日做一个了结。所有话都已经说尽,所有的困惑也都寻找到了残忍的真相。从此之后,我与奕槿之间再无话可说,但是我们的身份依然还是大胤皇朝最尊贵的帝后,若是这样的相伴到老,何尝不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