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雍不愧是当下颇具名气的才子,眼神中显出一种难得的通达明澈之意,“微臣曾听说慧妃长得极像其姐娉妃。”
他这话信手拈来,忽然冒出来,说得有头没尾地,令人听了直觉得诧异,而他此时又慢慢地开口:“刚才娘娘问微臣,问是否娘娘长得像慧妃。但微臣窃窃以为,应该是慧妃长得像娘娘,而不是娘娘长得像慧妃,如果是后者,只怕慧妃就不会落到眼下的地步了。”
庞雍一字一句说来声调平和,我却听得心惊神颤,此人不同一般,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犀利的话来。
我脸上依然含着合宜的微笑,将内心的波动掩饰得滴水不漏。宫妃与外臣之间说那么多话,断然不合乎礼制。此时,庞雍朝我告辞,就向着御书房走去,一壁走远,一壁幽幽地吟着:“旧社凋零,叹闲昼永,人倦懒摇轻罗扇。回视千钟一鬓轻,悟浮生红尘深处。清愁自醉,惊残孤梦,袅袅娉娉终成空。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我怔怔地看了一会,眼神一错直觉得他神色有些悲伤,极力地控制着不流露出来,但在眼角眉梢依旧淌出淡淡的影子。
我问湛露道:“湛露,听到这首南歌子了?”
湛露点头,她先时是掌管文锦阁的领事女官,对于文墨亦是略有涉猎,她思忖着道:“南歌子原属清哀孤离之调,两阙词如此填来似乎有些自伤身世之意。”
我却是笑而不语,罗扇见捐,乃是君恩中道断绝,浮生虚悟,终究深陷红尘,无法自拔。袅袅娉娉终成空,换来的仅是半世的飘然羁旅,他说得如何贴切,如何地鞭辟入里,令人心生感触,庞雍果然不辜负才子之名,率性口占一词,却字字精到,句句透辟。他是名门之后,原先可以在庞氏祖先的荫庇之下,一步加官晋爵,饱享荣华,却是因一篇《紫慧歌》而终止在帝都的仕途。
看着那身朱紫官服绕过一丛冬青树,后来消失不见,我才长长地叹出-声,“这首南歌子是伤身世不假,但不是自伤身世,庞公子是在为一人而惋惜啊。”
颜倾天下天意从来高难问6
眼下因有着灵犀的引导,奕槿尚道之心日益蓬盛。朝政之余,近乎每时每刻都与灵犀一起钻研道法,时而效法丰熙帝与薛贵妃当年的做法,同往龙御、华涵、普庆、九虚四座皇家道观中修习数日,此外,在道观中借天地灵气盈聚之地炼丹的事,也在布置实行,因灵犀精通此道,故由她全权把持着。
我有时根本见不到奕槿,就算见到了我劝不动他,可是紫嫣那里的情势却是一日日地危急起来,真是要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万不得已之下,我终于落定决心,筹谋着出宫去求太后。眼下若太后能亲自出面,用让紫嫣到阴山行宫中,在太后身边服侍的名义,只有这样,紫嫣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但是,端雩失踪数月未归,太后已是对我不满,后来加上韶王因我而遭到重罪,眼下韶王境遇凄然,而我却在这时当上皇后。太后对我应更是憎限至极,她与我的母亲先时就有一段旧怨,现在新仇旧恨夹逼之下,我能说动太后的机会可谓小之又小。还有紫嫣,或许现在,就连紫嫣在太后眼中也不见得是无辜的,端雩当年遭到蒙蔽,感情用事而嫁进林家,紫嫣毕竟都是林家的女儿,林桁止的胞妹,端雩的小姑,对于此事,她也难能撇清干系。
尽管困难重重,我还是要一试,或许这是我唯一能解救紫嫣的机会。
在暮光渐收之际,我抵达太后平常静养所在的阴山行宫,行宫建于山顶,初冬之际,若在平地上唯觉薄薄的凉意,可在山间高峻挺拔的林木丛生,湿幽阴冷的寒气也要浓重些,远远地看到突兀地扬起急促笔直如剑尖的树梢,幽幽地衔着一抹血红色的霞光,霞光的红色极浓极深,却是没有一点暖意,照不亮那些林立的树梢分毫。
裹挟着苍幽湿气的山峰拂动我的衣袂,行宫中明烛高烧,漾漾的光芒仿佛要从窗格中满满地溢出来,看样子这时候太后应该还没有歇下。
太后正在同一人说话,不是高嬷嬷,而是对着另一个人,看来夜访太后的人不止是我。
我未走得太近,就听见太后沉痛的声音中略带着一丝急促,道:“婉辞,你十三岁的时候就来到哀家身边,你凭着良心说,姨母这些年来是怎样对你的,可有过一丝一毫地亏待过你?”
跪在太后跟前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就是灵犀,她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缓缓地道:“姨母不曾亏待过婉辞。”她的声音毫无任何波澜,也不带着任何感情。
我撞见眼前这一幕,犹豫着是该接着进去,还是该退出去,忽然有个手掌在侧身轻拍我的肩膀,我唬了一跳,转首看正是高嬷嬷,她示意我缄口,站在原地莫要出声。
太后无奈苦笑,原先的声色却分毫不减,“婉辞,你的母亲在上官家受了很多苦,而你自襁褓中就被寄养在道观,也受了很多苦,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怨,对王家有怨。可王家早就遭到报应了,想当年这般繁盛广袤的大家族,竟是连自己的一脉嫡系血统都没能传下。况且时隔多年,你何必非要耿耿于怀,闹得王家的后人统统都不安宁吗?”
灵犀抬起头,她一张纤小细致若芙蓉花瓣的脸,在暖黄色的烛光透出白璧般淡淡的融光,右眼角的一颗黑色的堕泪痣清晰如新,仿佛墨迹初点,声音清冽地道:“这些年来,姨母对婉辞真的很好,是否觉察出了婉辞心中藏着一股戾气,而姨母对婉辞的好,是否想要为婉辞消除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