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声“颜颜”唤得我有些怔忪,我想起上回相见,好像已有半月有余。他一次又一次地亲自来冰璃宫,皆是被我以各种理由搪塞不见,就算见了,或是冷颜冷语,或是相对无言。我对他的漠然和疏远,时时刻刻地消磨着他的耐性。
我有我的固执和倔强,他亦是有他作为帝王骄傲和尊严,他先前肯如此委身下气地对我,已是他的极限。
“臣妾告退。”我淡声道,这回他没有再留我,疲倦而无言朝我挥手,就让我下去了。
颜倾天下风烟错莫雨垂垂8
我做主将芳芷之名从颜家族谱中剔除,改回本姓张氏。那日,芳芷半跪着伏在我膝上,哭得涕零如雨。我看着她喜极而泣的样子,眼皮哭得彤红,目光却晶亮如星,想要说话却是数次哽咽。
我唯是淡然而笑,怜惜地抚着她的额发说道:“傻丫头,既然有这个心思,早就该告诉姐姐了,难为你们两人隔着咫尺天涯,却是苦了那么多年。”
芳芷抬起迷漾泪眼,咬着下唇道:“芳芷不想让姐姐为难,而且芳芷也从未觉得苦过,就算不能共结连理,能彼此相对看着守着,也就足够了。”
“真是傻话,有什么好为难?”我道。看着她坚定的面容,恍然觉得她眼神中的倔强有一分像
她止住眼泪,道:“芳芷和颜辙拜谢姐姐成全之恩,日后定要报答姐姐。”她整敛容颜,退开两步,豁展群裾,神情极其郑重肃然,朝我一跪到底。
颜辙因是男子,即使获特许进宫,与我相见时也只能隔着层帘子,此刻,他亦是如芳芷那样,朝我长身而跪,将额头抵住平摊在地上的手掌,这是最崇敬晶恭谦的礼节,只献与君王和父母,今日他们却对我行如此大礼。
我扶着芳芷起来,勉强笑道;“你们过得好也就是不辜负姐姐的心意了,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
看着颜澈和芳芷携手出宫去,那日的天光晴好,外面日头极盛,却是也盛大不过他们含情凝睇时眼中迸发出的脉脉情意。今日青春少艾,夫妻结发,他日暮齿之年,相携终老,或许是人世间的最寻常,也是最难企及。
我倚着门廊,看了他们许久,直到有玉笙轻叹一声,上前劝我莫沾染了暑气,方是肯进去了。
此后大概三四日,奕槿亲自下旨为颜澈和芳芷赐婚。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觉得心中宽松不少,圣旨已出,他们从此也就无需为流言所累。此举亦是引起宫中诸人纷纷侧目,原以为宸妃就此在宫中沉寂,谁想得到皇上一转眼,就可以赐予她的旗人如此殊荣,帝心高深,委实难测。
日子渐渐到八月中旬,中秋宫宴已近,这是自轩彰十二年始,太后五十寿辰后,又一颇具规制的宫廷宴会,是为皇族阖家团圆,更是祷祝今年秋收满鼎,府库丰盈,国运昌盛,民生安泰。
皇宫中近来烦心事多,奕槿的意思是借佳节之喜庆,好好冲一冲宫中郁积的阴霾晦暗之气,宫中之人都是极会察言观色之辈,因此底下办事的人无不是手脚殷勤,将中秋宫宴准备得里外周全,先是浩浩荡荡地到御龙台祭天,庆贺丰收,礼毕,宴席间除礼乐坊歌舞,还有杂技百项,譬如角抵戏、蛮牌、甩棍、寻橦、吐火、狮豹、掉刀、找鼎等,此等多源自民间杂耍,后经多年推演,独创风格,渐成气候,开始盛行于贵族宫廷,为闲时戏遐。但于深宫嫔妃而言,大抵都是平日不易见到。
中秋宫宴同上回太后寿宴一样,设于雪芙殿。雪芙殿临水而建,依据这不可多得的地利,还安排了水傀儡、水蹴鞠,这更是难得一见的新鲜玩意。
八月时分,正是美蓉盛开的季节。置身雪芙殿中极目眺望,满眼是大捧大捧的雪色芙蓉,簇拥挨挤,争相盛绽。雪白婷婷,墨绿卷卷,漫漫然仿佛要与逼仄成一线的天际相衔,这般昂扬勃发的势头,甚至都看不到掩在花叶底下一波一纹的碧水,蔚为壮观,瑞气氤氲,堪比瑶池仙境。
高氏皇族子孙众多,枝长叶曼,难得有共聚一堂之日。漫目看去,殿中济济,都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他们都是东胤开朝皇帝贤祖帝的子孙,若追溯得更深远些,他们都是西胤第一位君王元始帝的子孙。
而那日太后却是因病未至,众人心底都跟明镜似的,但都不敢明言。太后是在为愠恼九公主出走一事跟皇上怄气,存心不给面子。否则如此重大的日子,太后贵为天下万母之尊,就算身体再不适,稍稍地露一下脸,虚衍一下场面,总不会也拿不出心力应付。
奕槿对此心知肚明,他也是能沉得住气的人,涵养深厚,心申纵有抑郁不快也不会形于颜色。宫宴上因太后缺席而带来的尴尬,在觥筹交错、欢声如雷中暂时遮掩过去。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连续三位前往阴山行宫延请太后赴宴的使臣,皆是无功而返,面有难色地向奕槿回禀。
我轻轻一哂,却是能体谅太后此番悲凉荒芜的心情。纵然她秉性温和宽厚,纵然她是世人眼中雍容高贵、端庄娴雅的太后,而她现在仅是心忧女儿去向的寻常母亲。要她隐藏悲伤,要她合宜得体地笑着,装作没事人一样,和一群血缘寡淡的人共贺中秋,而与自己血脉相承的亲生女儿,却是踪影全无,生死末卜,这些要这位年迈病弱的女人如何做得到。
直到第四位使臣出去时,我忽然出声,喝住那人道:“不必去了,太后今日断然都是不会来了,除非……”我话锋一转,“除非能找到九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