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漫漫地掠过房中摆放的物什,湖碧色秋罗玉纱帐子垂下半帘,一侧松松地用银钩挑起,莲紫苏合欢薄被,颈下掖着几个洁白柔软的天鹅绒枕垫,我不好动,那时就墉懒地坐在榻上翻几页防打发时光,红木防桌上漫意摊开三尺素白的宣纸,酣畅的墨迹淋漓未干透,*的笔尖在纸上峰回路转,我执笔写着向来擅长的行书,那时孩子还在,他还在。
暮色渐深的夏日,我新洗了长发,看着樱若玩闹,将下颔搁在奕析的肩窝上,哝哝低语道:我想我们的孩子也能这般活泼健康,无忧无虑,玩闹累了就安稳地睡着,不要去烦忧什么。”
我心中怀着将为人母的骄傲和满足,默自掐算着孩子出生的时日,应该是轩彰十年的春天,想象着他就降生在最明媚最温暖的春光中,希望从生命伊始就得到上天的眷顾和庇佑,一生平安无忧,莫再像我这般。
汤药苦涩难忍,为了他我都尽数喝了下去。有孕以来,我一直犯恶心脾胃不佳,但为了他,我努力多吃些,想要自己丰腆些健壮些,让他可以从我身上汲取养分和能量,我希望,开始就能给他最好的。
但是现在,他不在了,孩子不在了。
我眼神空洞呆滞地看向奕析,一排贝齿紧紧地咬着下唇,直到唇色发白沁出血丝,却倔强地不肯让一声呜咽从喉间溢出。
“孩子死了。”我良久怔怔地道,我想我此刻的面容定然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颜颜……”奕析握紧我赢弱到抬不起来的手,说话时有沉重如扇的鼻音,他,这个男人,在我昏迷之时一定为我哭过。我看着他,他眉宇间隐隐有憔悴支离,如玉璧微裂,仅仅是短暂数日,一贯疏朗俊逸、明如皓月的他,清减消瘦了很多,眼眸中灵玉的纯澈温华也消磨殆尽,神色间透出难言的疲惫和颓废。我知道失去这个孩子,他的悲痛,绝不会比我少。
“孩子死了。”我麻木地重复一遍,再一次,再一次我尝到了什么是心死如灰的滋味,“对不起,我没得保护好他……”
“颜颜,你不要这样说……”奕析霎时眼神剧痛,他的头耸拉下来抵住我的床沿,狠狠地捶打自己,深切自责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我真恨我自己,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姥姥的祭日我为什么要劝你去……你本来就不该去……你就不会中了丹姬的公}?,你就不会??一每次都是我的错……都是……”
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他的哀拗,比我自己身上的伤痛更能让我痛上千倍万倍。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将那低泣的头颅放在我的膝上,而我的泪,也在那漫漫长夜,耿耿星河之际畅流了痛快。
从我知道有这个孩子,直到失去,其实还不足一个月,短暂得不足一个月。
在孩子离去的时候,我尚沉浸在二度失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而我的生命也正在渐渐枯竭。元君和扶乩等人都在想办法,珷玞等几位姑姑轮番为我把脉,用尽凤祗中奇珍良药为我续命,在湮尘宫少量残存的医书中寻求素魇的化解之法,而奕析亦是为我延请名医,焦头烂额,还是不能阻止死亡的阴影正在慢慢地迫近,覆盖在我身上。
我意识时而混沌,然而心中却是澄明一片,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罢了。
我不禁凄清苦笑,素魇若是能让我立即死,倒还是仁慈了,倒还是丹姬对我仁慈了。
而它最可怕的,恰恰就是对人的折磨,我曾听丹姬说过,素魇之所以为凤抵至毒,是因为它不仅是一味毒药,更像是一颗浸渍着怨毒的人心。我现在的感觉就仿佛就是一只被被猛兽捉住的猎物,但是猛兽不想让猎物立即死,而是用利爪态意地玩弄着,它刻意地网开一面让猎物逃跑,当猎物以为有一线生机之时,又被随即追上的利爪扑住。这样来回几次,最大限度地让猎物感到惊俱惶恐,将濒临死亡的进程刻意放慢,直到它玩腻,意兴阑珊了,猎物也被利爪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它再使出致命一击准确地咬断猎物的咽喉。
我现在就像是那只惶然无助的猎物,而丹姬就是将我玩弄利爪之上的猛兽。
丹姬己经死了,而我现在阖上眼,就能看见她那张清素孤洁宛若雪莲花的面容,微张的眸心进射出一抹极浅的幽蓝,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面犹如盘踞着“咝咝”吐火信的毒蛇,“我原来不想,但是我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了。我要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毁了你。”
“原来你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冷心冷肺,我还以为你向来只会漠视和践踏他人对你的好……”
丹姬幽幽哀伤地说着,瞬间她阴庆的眼神雪亮如刀,“为什么你对他就可以那样铁石心肠,点都不能被打动,你索性冷硬到底,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可是你却一转身就可以接受韶王……”
“他为你做过那么多,你难道不应该永远陪着他么?”
我耳中充斥着丹姬声音,抑或是嘲讽冷诮,抑或是疯癫地嘶吼,嘈杂得全部搅浑在一起,最后隆隆庞杂中一声尖利刻毒的诅咒,如一截锋刃刺亮挑出,“你会死……你一定会死……”
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丹姬最后说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苦心孤诣地炮制了素魇,为的就是让我死,让我受尽折磨的死。
而她,丹姬,若是人死后真的有灵,她一定栖身在某处窥视看我的痛苦,在她生前那句诅咒应验的刹那,肆意地仰天狂笑,形如疯癫,琅嬽,这是你的报应,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