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目看去,尽是高高扬起的苍白的绫幔,在风浪中烈烈翻滚,冥纸燃烧后化作轻虚若烟的灰烬,忽的被卷地风一剐,就纷乱追逐着沾上衣衫,无数枝描金蹙银的擎天香烛晃晃高烧,袭面而来的滚滚烟尘熏得让人口鼻发涩。
我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面,沉郁,压抑,凝滞,窒闷,却没有一次让我感觉如此难受,像是一口将续未续的气憋在胸腔中,那种将要窒息的错觉压迫着我的五脏六腑,这些日子来因身体染恙饮食乏味,近乎不曾进食,现在脆弱的胃像被谁粗糙的手大力地揉搓着,终于强忍不住一口酸水呕了出来。
按照礼节,凤祗族中每个人都要亲自上青铜巨鼎,为凤祗上一任尊贵的女主敬献上一炷香。我摸索用绢子拭净唇角的秽物,却在此之前悄然离开。前朝隆重盛大,声势赫赫的祭祀还在继续,而我在伏眠王宫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无意识走近湮尘宫,那是母亲在凤祗度过少女时代的宫殿,也是姥姥在暮年常居的铭心阁。
也许是曾被尘封太久,也是怨气凝结深重。宫门重启经年,湮尘宫中永远都是阴寒湿冷,每此踏入这里的时候,我总感觉从骨子里渗出潮湿幽凉的寒意,阴恻恻地像是不怀好意的蛇盘踞在背脊之上。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这里对我存在着某种莫名的吸引,母亲最鲜活明媚的生命曾经在这里黯淡,而姥姥强势凌厉的一生也是在这里走向枯竭,在这座宫殿中留下的,是这世间血缘与我最亲近的两个女人的印迹。
进入湮尘宫,我熟门熟路地走向寝殿,最先看见一张镌刻展翅风凰的紫檀木椅,失去旧主后就空落孤寂地摆放在那里,铺满落寞的余晖。我微暝双眸,默默地走过去,伸手去摸搭在椅靠上的白狐袭垫子,触感依旧蓬松柔软,只是狐裘的色泽暗了许多。
当年,她就是坐在这里溘然长逝,我极力回想着她的模样,那时的她脸色上虚浮一层青白,昔日如瀑墨发隐隐地映出银色,凤眸中箍后燃起的一线光亮如潮潮的夜雾暗卷月华。我与她相处之日甚短,头脑中留存的记忆也十分有限,零零落落地缀连在一起,模糊地印象中,她对我总是冷颜相对的时候多,都不曾有过人家平常祖孙孺幕慈爱的场景。
她逼我学会我不想学的东西,逼我学会武功,逼我去亲手杀死耶历歌珞。我的手指攥紧凤座上的狐裘,密实皮毛间散发的幽森潮意渐渐深入掌心,我也曾数次拂逆她的心意,在她气绝后就擅自焚毁遗诏,一意孤行地深入北奴王陵夺回母亲的骨灰。之后,动辄就分解她耗尽一生心血而在伏眠组建起来的兵力。
她过世的那晚,我曾频频地出言激怒她,她的手颤抖得连椅靠都扶不住了,怒不可遏地抓起盛满滚水的茶碗,就狠狠朝我脚下的地面砸来。最后,我选择离开凤祗,凤祗中的一切应该都与我毫无关系了,可是当丹姬信中提及“族姓可舍,不废懿亲”时,原本冷硬下来的心竟还是无端地抽动一下,我最终还是来了。
不知我这般出神地想了多久,渐深的暮色自窗格的缝隙间漫延入室内,原本的阴晦更添了一重浓重的暗色。
轻微的“吱嘎”一声,宫门被人推开,一个窈窕细挑的身影踏着余晖走进来。她仰首,斑驳的光线中映出一张清素静洁的脸,深不见底的眼底沁出一抹幽峭的浅蓝,神情疏高傲然,是姽婳丹姬。
与她此刻的庄重肃穆不同,我神色宁静,斜身靠着紫檀椅背,顾自看着落在手心中的一缕绯红霞光渐渐消失。
“琅嬛。”丹姬的目光驻留在我身上,声音颇带威严地道,“姥姥的生祭还未结束,你为何中途离开?”
“我累了,不想再看了。不是还有你么?”我淡淡道,漠然地转过头看她,良久才反应过来这声“琅嬛”唤的是我。
丹姬看我的神色肃穆,珠唇抿成绷紧的弧度,嘲道:“原来这就是你对长辈的尊敬。”
我知道丹姬不满我对祭礼的怠慢,还未为姥姥亲手敬上一炷紫香就中途离开。我其实是身体不适,但是我却懒得与她辩解。
“随你怎么说。”我闲闲地用手掌掩盖了双眸,唇畔梨涡浅现,一句话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况且,姥姥也不少我的一炷香来祭奠。”
丹姬凝视着我的脸庞,沉默,一如此时渐深渐重的暮色悄然在我们之间蔓延开去。我撇过脸去刻意去忽视她眼睛中那抹令人悸动的幽蓝。
“琅嬛,你在这里,莫非是凭吊么?”寂寂中清冷的声音中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嘲弄。丹姬生着一双俊俏妩媚的丹凤眼,眠角微微上挑,她曼步朝我走来,轻轻地将手覆上凤座的狐裘,她的声音极轻,像是梦呓般的模糊,“你记得么?当时就是在这里,姥姥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我听得眉心悚然一跳,抬眸猝不及防地撞入丹姬一张似笑非笑的秀脸,眉如墨画,眸如漆点极其秀丽的轮廓,半明半昧地浮凸在透进室内的一片凝紫沉沉的霞光中。
“也是在这里,姥姥的身子还未凉透,你就亲手焚毁了姥姥留下的遗诏。”她直视着我,冷剔的眸子将我瞬间的表情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
湮尘宫中的阴潮湿寒让我生生地打了个冷噤,但也不及丹姬此时的话让我觉得幽森。多少年来,我从未畏惧过什么,却唯独害怕这种眼神,这种眼睛过于犀利,宛如无坚不摧的刀刃般深入经脉丝络,分条缕析地看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