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的。”我艰涩地点头。
“为什么当初定情成婚的时候,我做不到索性一走了之,而是甘愿冒险留下来,我心中所存希冀总有一线转圜余地,那一线转圜的余地足以让我们栖身,而不是逼迫到要双双隐没草野、与帝都参商永不见的地步。”奕析长叹道,目光追逐着北风飘向南处,“可是上次母后重病,我回到帝都侍疾……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脖颈像是僵硬地定住了,想要点头这样细微的动作都做不到,瞪大盛满星芒般碎泪的眼睛看着他,僵硬支撑地脖子让我的呼吸都一寸寸艰难起来,世事从来无两全,我猝然惊醒,琅嬛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逼他在至亲与至爱之间做出选择!
奕析伸手捧住我泪光莹然的尖尖小脸,修长的指端拭去湿黏的泪痕,语调中带着平日里的轻松戏谑道:“颜颜,既然如此,我们逃吧,就算是落荒而逃。”
这声颜颜中唤得多少有几分宠溺的味道,这个称呼从前尘封在心底,不知多少年前,是帝都中的那人常吟于唇齿间的爱称,而跟那人有关的我统统摒弃了。原本是厚积尘土的冷漠遥远,经他口中一下子有血有肉地鲜活起来。同时心底的那股任意与豪狠被激发出来,冲开了两道纠结的细长修眉,抑制不住地想爽利地笑出一声,也许走不掉,我们就逃吧,就算是落荒而逃。
“你不后悔吗?”我问道。
奕析存心不答,拖长了声音道:“……后……悔……后……悔……”
我用目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忽的扑上前用双臂紧紧箍住我,在我的唇瓣上用力一啄,笑道:“那也是在七老八十以后,埋怨你这个发秃齿摇的老妪当年拐走本王,让本王少享了半辈子的亲贵清福。”
“有这般死皮赖脸的人么?我若是成了老妪,你难道不是须发皤然一老叟么?”我听他这样说,竟也是“扑哧”一笑,不示弱地讥讽回去。
奕析有些心不在焉,沉默良久,方式反复思量了多次才道:“琅嬛,我想离开之前,回帝都最后一次看望母后。”
我微颔首,可是奕析后面的话让我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不止是我,是我们!”
我可做不到他此刻的冷静和淡定,惊声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以,我如何能出现在太后面前?”
“可以。”奕析仿佛在安抚我般,将难以镇定的我紧拥在怀中。
我此刻却是心神激荡,奕析是孝子,他要见太后我无从阻拦,可是我却不能,我实在不想在此事上会节外生枝,我急切道;“不行,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你打算怎么跟太后解释我们之间的事。
“不用解释。”奕析说话的口气如同清茶般淡远幽眇,他正视我的眼睛中不安的光芒道,“她是我的生母,她会明白一切,也会谅解我们,琅嬛你知道么,我求的就是这样一个谅解。”
我咬着下唇,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既然他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还反驳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求了,仅求来自生母的一个谅解,我还能再说什么,他为我将一切能舍的都舍弃了,我还能苛求他什么,难道我要头一个不肯谅解他。
奕析见我是默认了,只是闷闷地不肯说话,朝我笑道:“虽说什么都不用解释,但是我话先说明,有两个字你必须要改了,不能叫‘太后’,而是‘母后’。不然,这件事可不好解释。”
我懒懒地斜睨了他,舒缓笑道:“你这时候倒是会斤斤计较着,你何时喊过她一声‘母亲’,还不是每次都是‘浣昭夫人’。”
颜倾天下北阙青云不可期1
长年厚幕重垂、空气凝滞的湮尘宫,我命人将帷幔高高悬起,红榉木菱格窗子尽数打开,万道明晃晃的光柱肆意地射进来,可是依然照不亮这里的幽暗阴晦,窗口灌进来的冷风刀子般割得,肌肤生疼,可是依然冲不淡这里的腐朽窒闷。湮尘,湮尘,一语成谶,注定是要湮灭在尘埃中。
当年姥姥过世,西陵夕阳,曾经的侬艳过渡成一抹黯淡暮霭。我跪在一帘低垂的锦缎床帏后,姥姥临终时,仍气息残喘着厉声斥责琅嬛的优柔寡断,心性懦弱难成大业。她这话骂的是我的母亲,同时骂的也是我。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优柔寡断,也绝不优柔寡断,当他说出远走高飞的时候,我就心意决然要脱离眼前这一切,不管不顾这有多难。凤祗族中的国仇家恨,血脉相承地传了七世,仇深如海,恨重如山。我不想背负,也背负不起。当初我的母亲在历尽艰辛、阅尽纷争后,恋人反目,至亲背离,身心俱疲之时她选择逃避。
我以前只知道父母相敬如宾,夫妻之间极少有亲密相爱的迹象,现在我才明白她当年嫁给父亲,仅仅是因为她累了,家族的责任让她累了,那份注定崎岖的爱让她累了。她嫁给一个爱她的人,相夫教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仅此而已。如远行的候鸟般,累了拣一段寒枝栖息,而她就像那只候鸟,颜家只能是她短暂停驻的寒枝,不是留住她一生的旖旎至境。
我现在就要像她一样,可是有一点不同,他于我而言不是寒枝,而是一生眷恋的旖旎至境。
伏眠国中,不顾四名姽婳和珷玞姑姑的极力阻拦,我强硬提出脱离凤祗一族,琅嬛的名字曾被剔除二十余年,重新出现在族谱中不足三年,这次恐怕是要被永远尘封了。出乎众人意料,我放弃其余三名与琅染同辈的人选,而将伏眠全权交给姽婳丹姬。我与丹姬素来不和睦,在凤祗族内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也不是秘密。当我去意已决,众人更倾向于猜测我会看好元君,甚至扶乩,可是我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