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沿海下起了冰雨。风雨波澜的港湾旁,高耸瘦削的哥特式尖塔被一道雷电打中,隐藏在晦夜中的塔顶突然在凌厉的白光中乍现。如果恰好路过此地,且视力良好,便能远远穿过森寒的坠冰,望见顶层明净到冰冷的大落地窗,和窗前伫立的人影。坚硬的冰雹敲打着强化玻璃,暗红夜景倒映出一双深海绿的眼睛。“主人,已经根据禁制环定位到他了。”ai平铺直叙道。“在哪?”“东经127763度,北纬43098度。”“雕塑广场。”轻轻念着字,手掌贴上玻璃。隔着五厘米厚的透明幕墙,以塔顶为俯瞰角,194米高的雕塑隐约可见。当然,郁沉此刻看不见。只是循着记忆,旧暗风景的一角在脑海如地图般展开,他可以清晰想象那只鸟羽毛打湿,躲在雕塑下的样子。没有跑太远,但倔强得不肯回来。至于原因,他早些时候已经了解到了。这是一场误会,然而误会之下,的确包含着他不可否认的私心。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梦,他才会对风雪中掉落露台的鸟儿,产生了平日里不会有的怜惜。郁沉并不打算为自己辩白。他扪心自问,自己萌生养鸟的念头,是否和那场梦息息相关,答案是肯定的。但命运让白翎从萍水相逢,成为他的不可取代,他也万分感念。关于两者的重要性,郁沉也曾多次用一个尖锐的问题,剖析过自我——假如那位下棋的网友没有去世,假如老兵和小鸟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会作何选择?善待老兵。抱走小鸟。就这么简单。或许,这个答案对梦里的老兵而言,太过残忍。但冥冥直觉在耳提面命,攥紧手边人,才是他的宿命。“主人,是否需要差人去找机械小鸟?”ai问。“不用。”郁沉盲打了一行字,按下发送键,“等他回复,我会亲自去找他。”ai惊讶道:“您要出去?您指的是,要走出皇宫?”“您应该知道,精神补养剂服药期间门要保持身体状态稳定,于您而言,就是每六个小时泡一次水,保持本体湿润。您确定能在六个小时内回来吗?”郁沉轻描淡写:“外面在下雨,我可以淋雨。”ai卡顿了下,说:“我对您的任性保留意见。况且,我相信机械小鸟也会对此表示抗议。”郁沉微妙转眸,慢条斯理问:“你管得挺多?”ai谦逊地说:“毕竟我是您按照自己的喜好一手搭建出来的系统。”它故意在“喜好”一字加大音量,摄像头冒着红光,仿佛能洞悉一切。郁沉视若罔闻,只倦倦地坐下,松弛地贴靠着椅背,手腕撑起颌骨,垂着眸玩弄着手心的终端。()他在等白翎的消息。?本作者双面煎大鳕鱼提醒您《把alpha人鱼陛下叼回窝》节?完整章节』()郁沉告诉小鸟,自己会和他解释清楚,也用了一些手段,逼对方回消息。他说:上回对弈你输给了我,你还欠我一次。看似天高任鸟飞,不限制对方自由,实则不择手段,步步紧逼。他这样的老东西,心眼就是这么坏。说起他干过的坏事……郁沉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梦里的老鸟。·关于那场梦,过了许久,郁沉才大致复盘出细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对郁沉的影响,算得上刻骨铭心。梦没有什么逻辑,像是哪部电影里剪辑下来的片段,剪辑师的水平很一般,只保留了重点画面,过场分镜切换得也不流畅。除却零散的闪回,最完整的一段,是从那位老兵牵起他的手,开始算的。这一天,郁沉来见网友,从天亮等到了天黑,那个人才出现。他身上泛着一股久病不见阳光的潮气,走过来时很迟疑,发出咚咚,咚咚的声音,像烂木头敲在冰面上。郁沉反应了一会,才弄懂那是廉价的义肢,木头做主体,所以走起来格外笨重。这类人,通常是战争致残的鸟类,有个形象的别称,叫“木桩鸟”。一开始,郁沉以为木桩鸟是来乞讨的。这些可怜的鸟,很多都沦落到以此为生。他忘记身上有没有带零钱,便掏出钱夹,仔细摸索着。木桩鸟在不远处站定,呼吸不太顺畅,接着一瘸一拐走过来,向郁沉兜售了什么东西。郁沉记得自己买下了。以便宜到不可思议的价格。木桩鸟遂提出:“我家里还有一些,您要去看看吗?”郁沉拒绝了,跟他和缓解释,自己在等人。
木桩鸟喉咙里滚动着奇怪的音节:“等一个oga吗?”郁沉问他,为什么这么觉得?木桩鸟说:“您这样的人,要等的肯定也是一位佳人,就好像绅士从花店出来,手里总会握着玫瑰花。”郁沉确实带了一盆花过来。木桩鸟告诉他:“您要等的人应该不会来了。我刚才看见一个漂亮oga躲在街角,盯着您看了好一会,最后走了。”郁沉思忖片刻,问他:“你喜欢花吗?”木桩鸟摇摇头,身上的破夹克和义肢摇摇欲坠的零件一起嘎吱作响,好像随时会原地散架,螺丝钉蹦跳进下水道里。“我不喜欢花,先生。我甚至认不出您带的是什么花。我不喜欢。”木桩鸟反复强调。郁沉便把花盆留在了车站的长椅上,他说:“或许那个人会回来取。”木桩鸟沉默了会,问:“如果他不来呢?”郁沉笑了一笑:“那就赠给喜欢它的人,随便谁都可以。”()梦到这里,场景一换,变成了狭窄小巷。木桩鸟强行找着蹩脚的借口,想把郁沉骗去家里。郁沉没有戳穿他,他就走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用坏掉的哑嗓子哧哧笑:“我缺了一条腿,所以过夜资费也给你打折好了。”郁沉想提醒他,按照人体比例来算,应该打七五折,而不是折。可木桩鸟坚持找他要那20块钱。郁沉虽然觉得奇怪,但出于一种怜悯和不忍,还是给了钱。他听到木桩鸟哈哧哈哧喘着粗气跑走了,没过一会又回来,应该是买了什么东西。木桩鸟的心情莫名变得很好。他甚至主动来牵了郁沉的手,带着瞎子郁沉,在重重叠叠如弯曲蚓蚁的小巷里,专门绕了好多圈,防止郁沉记清去他家的路线。郁沉无法拒绝,无法停下脚步,只能跟随着梦境前进,走向一个未知但早已定好的结局。木桩鸟的手干燥而粗糙,像烧过火的树皮,翻过根的土壤,凹凸不平,握起来很硌人。郁沉稍微捏了捏,手掌肉陷下去,很久之后才慢慢回弹。木桩鸟可能病了,病得挺久。他的手掌浮肿,指骨弯突,手心的肉古怪地拥挤在一边,仿佛有人把布娃娃剪开,棉花掏出来,又随意塞回去缝上,就是那么鼓鼓囊囊的奇怪。许多战场老兵都有这样的手。机甲驾驶方向盘抡久了,那道圈痕会永久地渗进血肉里。他们走进了一间门潮湿的屋子。郁沉从门口正常迈了两步,小腿就撞到了床柱。木桩鸟说着“抱歉,抱歉”,牵着他坐到床边,并轻声说:“床单是干净的,我出门前才换的。”郁沉摸了摸床单,这颗星球四面环海,夏季风刮过来时,人造大陆会变得很潮湿,如果房间门不朝阳,床单就容易湿漉漉的。这样的环境,对于一个受过严重腿伤的老兵来说,宛如地狱。破碎的骨头会在更深露重时针扎般刺痛。一夜,胜过一夜。木桩鸟打开了小冰箱,在里面放了些东西。郁沉妄自揣测,应该是刚才买的食物。之后,木桩鸟回到床边,低着脑袋,解开了郁沉的皮带。郁沉能闻到他发丝间门的肥皂香气,洁净,清爽,但混合着廉价的香精味。木桩鸟的手抖抖的,皮带扣子被他弄出响声,他动作比较生疏,心态还是稳定的,先是说:“做您这样先生的生意,不亏,不亏。”后来他开了几个玩笑,不小心带着自嘲的语气说出口:“或许您等的人也没那么喜欢您,把您晾在那里都不去见您。”说这句话的时候,木桩鸟刚刚跪下,堵住了口。郁沉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他有难处。”木桩鸟呛到了。他吭吭咳嗽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肺咳出喉咙。郁沉感觉,似乎有零落的小水珠,带着体温滴答到自己身上。即使刻意拖延,也很快结束了。木桩鸟扶着床板,鞋底在地上乱糟糟摩擦,站了两下才算站起来。他又重新深深弯下脊背,替郁沉系起皮带。临走之前,郁沉想要把所有钱留下。木桩鸟说自己不需要,强行推回了郁沉的钱,站在门口默了很久,忽然语调古怪,用沙哑难听的嗓音说:“您,您能,揉一下我的头发吗?”说得结结巴巴,显然不怎么熟练。鸟类和小狗有相似之处,都喜欢被揉脑袋,但一般只有缺乏关心的幼鸟才会提出这等要求。那时候的郁沉生性冷漠,总爱居高临下睥睨人,他会自以为是地揣摩他人,像机械贴标签那样,缺乏同理心地进行评断。在他眼里,木桩鸟只是一个狡猾的老兵,在试探自己的态度,跟自己玩欲擒故纵的游戏。郁沉很乐意配合。所以,接下来,他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终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