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带着种种疑问,刘哥感到自己很有必要跟柳眉面对面做一次坦诚的交谈。他利用自己例行休假的机会,跟马戏团请假外出购物。离开内部管控森严的马戏团,他轻易甩掉“碰巧”跟他一同外出“休假”的同事,很快找到了柳眉。
刘哥将自己在马戏团里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柳眉。柳眉一边听着,一边忍不住眼泪哗哗直流。刘哥安慰她不用太过于担心和焦急,他保证离他们兄妹相认的日子不会太久。不过,他现在需要柳眉配合,将柳强以前的故事告诉他,以便详细掌握案件背后的真相。
虽然萍水相逢,但刘哥不单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义无反顾地屈尊潜入马戏团替自己找哥哥,柳眉感到自己来世做牛做马都报答不完,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值得隐瞒。她跟刘哥讲了一段她从未跟任何人透露过的家庭往事。
在柳眉之前,她原本有一对双胞胎的哥哥,老大叫柳坚,老二正是柳强。柳坚和柳强虽然是双胞胎,但他们比一般的双胞胎长得更像,他俩长得实在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就连身上长的痣的数量和位置都一模一样,这就难怪小的时候连他们的父母都会经常认错。
然而,双胞胎一天天长大后,在个性上就开始出现差异。柳坚渐渐地成为所有大人心目中的“好孩子”,听话、聪明,学习成绩好,年年是三好学生。而柳强就不一样,调皮、打架、旷课,但凡“坏孩子”干的事,他基本都沾上了。一个是父母的骄傲,一个令父母在人前感到羞耻。虽然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在管教方式上,也自然会出现不同。柳成刚是个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父亲,跪搓板、抽鸡毛掸子、扇脚板、顶尿盆,但凡能想出的体罚,都在柳强身上反复实施过。而柳坚不论是大小考试,还是学校举办的各种活动,他总是能拿回家令父母在人前炫耀的成绩或者奖品。所以,对于柳坚,不仅精神奖励早已成家常便饭,物质奖励也是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柳成刚在为柳坚感到自豪之余,又不断叹息为什么两个儿子的反差会如此之大,他常常当着小孩子的面,在同事、亲友面前质疑柳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要不是他俩是双胞胎,柳成刚恐怕真的会去做亲子鉴定。
随着计划生育成为一项基本国策,结扎措施在全国范围内全面铺开。趁着老婆还未被结扎、多生未成为非法行为之前,柳成刚想最后加把劲再要一个儿子,不承想最后生了个女儿,就是柳眉。
等柳坚柳强两兄弟从儿童成长为少年之后,柳眉也开始记事了。尽管三兄妹受到不平等对待,但她跟两个哥哥的关系倒是挺和睦。她在目睹柳强受体罚中长大,在她的眼里,体罚基本是柳强生命中的必备内容,但渐渐懂事的她开始感到困惑,体罚是因为做错事才会进行的,为什么不管对错,柳强总是要被体罚呢?有时候实际上不是柳强的错,他也要被体罚。更有甚者,明明柳坚犯了错,挨打的还是柳强!而柳坚也每次假装不知道,从不替柳强做辩解。每当柳眉忍不住抱不平的时候,总是会被以小孩子不懂事不要乱说打发掉。
大概因为柳眉是女孩子,天性心软,所以她私下里总是惦记着二哥柳强。有好吃的悄悄省下来给柳强吃,柳强被罚的时候,见没有大人在,她一定会偷偷搭把手帮柳强顶顶尿盆,或者放风让柳强从搓板上站起来歇会儿。很快三兄妹成了两个阵营,柳坚则完全不在乎这种被自己弟弟妹妹孤立的现象。毕竟,在其他人眼里,他是大家围绕的中心,他一点也不孤独。
天有不测风云,那天柳成刚正在单位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他家发生火灾,让他立刻赶回家认尸。
柳成刚骑上自行车发了疯一样飞奔回去的时候,火已经被消防队扑灭了,门外救护车旁的地上,摆放着两副担架。其中一副已经用白布从头到脚盖上,应该是已没得救;另一副担架上躺着的,只露出个烧得不成人形的头来,看来是还活着。柳眉那天因被送到幼儿园而幸免于难。
进行现场处理的派出所民警老孙告诉柳成刚,初步断定火是从他家烧起,蔓延到二楼,好在大家都在上班,家里都没人。除了他放暑假在家的两个儿子,并没有其他人员伤亡。遇难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另一个全身重度烧伤,虽然暂时没有太大生命危险,但需要马上送院治疗。民警老孙让柳成刚辨别一下,活下来的到底是他哪个儿子。
柳成刚淌着泪一看,人早就烧得快成炭块了,哪里还有人样啊。唯有从烧死的那个孩子脚上穿的鞋,他辨认出,那是柳坚!最近柳坚数学考试考了第一名,那鞋是他买给柳坚的最新款式的新皮鞋。这一下不得了,柳成刚这个身高马大的山东大汉,“柳坚我的儿”这几个字刚喊出口,竟就一口气上不来,当场昏了过去。
柳强虽然被救活,但全身80%的皮肤被烧毁。当时并没有太先进的整容技术,能将他臀部稍微完好的皮肤植到脸上,已经是院方能做的最大努力了。不管手术结果怎样,旁人眼望过去,至少能辨认出那头上“糊”着的极像张人脸。
两年过去后,柳强出了院,整个人从外到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以前好动活泼,不折腾会死的柳强,变得自闭、沉默寡言,常常可以独自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待上一天。他整形过的脸虽然看上去有些别扭,但如果穿上长衣长裤,戴上手套,这么走出去,也不会太引人注意。不知道的,最多认为他只不过是极少数投错胎的“莽男”之一。男孩子长得丑点,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大概是受过挫折后,人内心会变得更顽强些。尽管有些自闭,柳强学习成绩倒是比以前进步了很多,但表现很不稳定。有时候能出人意料地排在前几名,有时候又会退回到原样。可是,每当他考出好成绩,也不能令柳成刚像以前对待柳坚那样满意。相反,更激起了柳成刚对柳坚的思念。他虽然早就不再体罚柳强,当然,柳强自从火灾意外之后,也没再做出任何能令柳成刚体罚的事了,但每次拿着柳强的成绩单,柳成刚都会肆无忌惮地当着柳强的面叹息,唉,要是柳坚活着多好,一定能考出更好的成绩云云。
有一次柳成刚喝醉酒,忍不住道出了自己压抑多年的心结。不知道柳强因为什么事情,令他看不顺眼而上火,借着酒劲他就大骂说,当年一定是柳强嫉妒柳坚,所以放火烧死了柳坚。要不怎么柳坚死了,他只是皮肉伤,还能活下来。如果真是意外,他应该被一起烧死才对!
柳眉后来在寻找柳强的过程中,到派出所了解过当年的情况。警方当时找不到人为纵火的证据,事后询问幸存者柳强,让他讲述当时的情况,可是他却只字不说,最后只能以意外失火案处理。
在柳成刚醉酒骂过柳强之后,柳强变得更加自闭。在柳眉的印象里,柳强几乎可以一周不说一个字,与人最多用手势做一下交流。柳成刚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家门不幸,还是因为工作不顺利最后被迫下岗受到打击,慢慢变成了一个地道的酒鬼。虽然孩子都已经长大,他不能再打孩子了,但他将无名的怨气借着酒劲发泄到了家具上。家里的锅碗瓢盆不知被他砸坏了多少,衣柜上的破洞也已经被报纸糊了无数遍,所有的凳子早就瘸光了腿,做好的饭菜也是放在地上,大家围成圈,蹲着吃。
柳眉记得,柳强是在过完15岁生日的第二天失踪的。她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在柳强生日那天晚上,柳强到她床边悄悄推醒她,将她偷偷带了出去。两兄妹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如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一起在街上奔跑嬉戏了。那么多年过去,柳眉第一次看到柳强笑。笑的不是那张畸形的脸,而是那双仍然残存着几分童稚的眼睛。柳眉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忘记那个晚上,那双冲着她微笑的眼睛!
柳强那天晚上跟她说了很多话,虽然她早已不记得内容,但仍然记得那都是些开心的话。他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三兄妹在一起天真无邪地玩乐的儿童时代。
两人一直疯到深夜,柳强看着柳眉上了床睡好,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可是,柳眉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别就是十几年。
柳成刚对于柳强的离家出走并不感到着急,他只是象征性地报了案,也并没有跟进警方的搜寻和调查。柳眉那时候还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也做不了任何有建设性的督促工作。等她长大成人再去调查哥哥的失踪案时,早就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柳强就像融入大海的一滴水一样,再也没有了踪迹。一直到柳眉无意中到马戏团游玩,看到“人猿泰山”那双她至死不会忘记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要是告诉别人,凭她看到的那双眼睛,就能百分之百肯定那是自己失散的哥哥,一定不会有人相信。可是她一个柔弱女子,又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地他乡,她又能怎样呢?人生之痛,莫过于骨肉分离,相对而无法相认。她绝望之下,只能投湖自尽,一了百了。不料,苍天有眼,她被刘哥给救下,刘哥还一路帮她终于找到了哥哥。
刘哥听完她的叙述,安慰她说,他感到这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其中还有很复杂的内情,所以,一时间还不能让他们兄妹相认。同时,他让柳眉也保守秘密。他保证会给柳眉一个满意的交代。
刘哥与柳眉分手后,回到闹市区,找到与自己“走散”的马戏团同事,大家又结伴回到了马戏团。
回到马戏团后,刘哥将工作重点集中在了监视刘小明的一举一动上。经过对刘小明细致入微的观察发现,刘小明在马戏团里的地位远远超出他最初的想象。在这里,刘小明简直就像是一个国王一样,并且更令刘哥震惊的是,所有团员对他的忠诚度可以说已经到了死心塌地、至死不渝的地步。还有一件事让刘哥感到困惑不解,那就是既然刘小明跟其他团员一样做过“人体改造”手术,而其他所有团员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不适应症状,需要靠毒品来作为日常镇痛药物使用,他却为什么丝毫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异现象呢?他为什么可以丝毫不用碰任何毒品,甚至似乎不需要服用任何止痛药物?难道他有更好的其他药物来帮他解决问题?如果真有,那他为什么不拿出来跟自己的团友们分享呢?
最后这两个疑问被刘哥很快否定掉了。刘小明平时住在由拖车改制成的简易流动住宅里,经过刘哥对其住所的仔细搜索,并没有发现刘小明有任何服用或者注射药物的痕迹。
刘哥在调查马戏团里毒品使用情况时还发现,马戏团的成员们从不与任何毒贩进行联系和交易。因为不用说毒贩,他们平时甚至都不与马戏团以外的任何人进行任何联系。
每当他们需要使用毒品时,就会去找“胖妈”。胖妈的工作地点是在马戏团门口的售票亭里。白天的时候,她那肥胖得几乎就要将售票亭挤爆的躯体,可以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待上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似乎从不需要上厕所。一到晚上,她就会回到自己的帐篷,将所有的账目整理好,然后到刘小明的拖车里去,跟其他马戏团领导们一起,在里面待上15分钟左右汇报情况。最后再回到自己的帐篷,吃完堆满一盆的饭菜后,洗洗睡觉。第二天又开始同样的循环。
趁她吃饭期间,就会有团员们从她帐篷里进进出出。毒品就是在这个时候进行分派。至于胖妈的毒品从何而来,倒是没有花费刘哥多少时间就搞清楚了。因为胖妈一天的活动太有规律,也相当简单。所有的毒品交易活动都是在售票亭里完成。
毒贩会以买票为名来到售票亭,然后趁人不注意将毒品包飞快地投入售票亭窗口底下一个暗格里。胖妈在给票找钱的时候,会附带上一张字条。毒贩根据字条上的信息,到指定的帐篷附近去取现金,或者是垃圾桶里,或者是哪个魔术盒里,又或者是哪个抽奖游戏的玩具熊肚子里等。
可是有一件事刘哥是一直等到案件的告破阶段才搞明白的,那就是,毒贩是怎么知道该什么时候去送毒品,送多少量?先交货再拿钱这种不寻常的信任,他们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最后,在这起附带出来的贩毒案中,虽然胖妈购买毒品罪名不成立,因为她并没有与毒贩进行金钱交易,却有携带和运送毒品罪。她提供毒品给他人使用的罪名也不成立,因为团员们是趁她吃饭,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自行”到她住所索取的。而使用毒品的团员们也都规避了所有法律制裁,最后只是以行政拘留和强制戒毒处置。
由此可见,他们日常行动的周密性、有组织性和预见性,幕后的策划组织者对相关法律法规颇为熟悉。
根据刘哥事后的总结,马戏团系列案件中使用的侦破技术其实很简单,无非是细心、耐心和恒心。尽管刘小明的行为非常谨慎,但总有踪迹可循。
刘小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马戏团里,任何需要外出处理的事情,都有专人去办。他表面上作为一名普通的马戏团演员,被“限制”外出也属正常,可是他连休假期间也不出去,这就有些不正常。
终于,等到有一次,刘哥注意到刘小明独自躲在拖车住处里化妆,那天他的节目表演已经结束,他化妆干什么呢?刘小明全身穿戴整齐,手上戴着仿真皮手套,掩盖住了猩猩毛发,宽大的太阳帽将头遮住了大半,头上露出的部分毛发被染上色彩并梳理齐整,似乎是流行的发式。
他这是要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