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营房里摆着炭火,红彤彤的。燕不息一身大袖深衣,头戴笼冠,跪坐在客席的桌案后,脸色凝重,不是很好看,因为他坐下来半天,裴獗都还没有来。这是怠慢。一个颇有声望的名士,很看重这个。裴獗是在他们入座以后才到的,来得晚,没什么表情的脸,好像夹杂着雨雪的冷气,往主位一坐,室内便安静下来。他不出声,燕不息上次见识过这位裴大将军的狂妄了,更不敢指望他会热络的招呼,说点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于是主动起身行礼。“裴大将军,老朽今日来,仍是为了促成两军和谈。齐帝不愿与贵军交恶,更不想战事绵延下去,致两国百姓流离失所,生民涂炭。”说罢,他示意随从。那人拿着一份公文呈上去。这次,除了上次的要求,萧呈给出一份长长的礼单,可以说,在燕不息看来,裴獗乃至大晋朝廷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因此他话里也拿捏了一把。“将军要是尚有疑虑,应上书朝廷,请旨大晋皇帝。此事于国于民有利,想必贵国也能看出齐帝的诚意。”他在拿晋国朝廷施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裴獗淡淡扫他一眼便放下文书,深浓的眼眸里不见敌意,也冷漠到不见情绪。“我敬重燕先生,还望先生体谅,献姬妾以换重利的事,裴某不屑为之。”燕不息听到敬重,脸上便好看了不少,又捋着胡须道:“此事往大了说,是江山社稷,往小了说,无非儿女情长。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将军可否恩准?”裴獗道:“燕先生请说。”燕不息道:“老夫可否见一见冯十二娘?当面听听她对此事的看法?万一冯十二娘自己愿意呢?那对将军而言,只是成全而已。”裴獗微微眯眼,盯住他。“本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燕不息老脸通红,有点挂不住。他却道:“看在燕先生不辞辛劳来回说和的份上,本将会给齐帝一个亲自面见冯十二娘的机会。”燕不息差点手滑摔了茶盏。让冯十二娘面见齐帝?他不相信裴獗会如此大方,可那张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图,淡漠地点点头,便起身离去了。“送来使出城。”-情绪传染的速度很快,齐军的喊话很快在并州城里起效了。空气里好似都流动着浓重的悲伤气息。这才仅仅是围城的第五天。街道冷清,天空寂静,萧呈的攻心策略在百姓和士兵心里种下了忧伤的种子,凝结在一起,变成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在并州城上空,逼仄得喘不过气。今日城西竟发生一起铜器小贩袭击北雍军巡逻士兵的事件。两死一伤,其中一个死者是小贩的幼子。冯蕴派人去打探了一下。起因很简单。小贩一家有九口人。在北雍军入城前,靠摆摊售卖铜器为生,市集交易因战事而停,困于家中数日,提前没有备有米粮,揭不开锅了。今日小贩去找亲戚借粮,空手而归,回来时恰好碰到两个巡逻的士兵,拦路盘问,小贩突生戾气,就着屋檐下的榔头敲在一个北雍军士兵头上,当场死亡。另一个士兵动手打伤了小贩,并失手捅死小贩出门帮忙的十二岁幼子。事情发生,覃大鑫就派人去处理了,还给了小贩家里米粮安抚,不料这样的结果,不仅民间百姓不满意,营里士兵更不满意。颓丧的情绪被拉扯到最大,百姓和士兵无形中便敌对起来,再加上城外天天哭丧一样的歌声,蛊惑人心,每个人心里都像压了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萧三还是有点手腕的。”冯蕴由衷的说。“惯会利用人心。”坐在她面前的是温行溯。今日是冯蕴让他过来帮忙的,进门就听到这档子事,沉吟一下点点头。“他会是个出色的皇帝。”萧三未必是好人,但好人做不了好皇帝。“腰腰怎么想?”温行溯突然问。冯蕴不解地看过去,温行溯微微蹙眉:“那些喊话你都听见了吧?昨日燕不息又来了,诉求仍是和谈休战,多加了礼单,仅要你一人。”冯蕴看着他笑,“大兄不会认为他当真是为了我吧?”温行溯不解她脸上的嘲讽因何而来。在温行溯认知里的冯蕴,心里装着萧三公子,即使不得已跟了裴獗,但从小便有的爱慕,怎会轻易改变。“他不是为我。”冯蕴没有等温行溯的答案,自顾自地笑道:“他这么做,只为以情攻心。想要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并州城,从北雍军内部开始动摇。”她脸上不带情绪,就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在分析。“其一:嫡妻的说法,可以引来世人的同情和怜悯,从世俗的角度,将裴獗推向道德卑劣的一方。强占人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同这样的行为。他尚未开战,便站在了讨伐的制高点。”,!温行溯沉默。从那幽怨的歌调开始吟唱,不说齐军,就连北雍军里都有人同情。温行溯的两个仆女,弄琴和司画,甚至因此而流泪。帝王之尊做到如此,小女子们怎不感动?冯蕴眼尾带了一些寡淡的笑,凉凉的,锋利的,一字一字,像是要把萧呈的君子外衣剥开。“其二,战争有了合理性,民心所向。那与裴獗放弃齐军优渥的谈判条件,会让此事如何发展?入冬了,快过年了,北雍军思乡情切,早就想结束战斗回家过年。这样好的和谈条件,如果裴獗不应,必让士兵生出抵触情绪。再有,如果今日坐在谈判桌上的是丞相李宗训,会毫不犹豫地应下。那裴獗不应,首先得罪的便是朝廷,萧呈一箭双雕,用心险恶。”温行溯皱了下眉。他内心对萧呈还是有偏向的。但他从冯蕴的话里,听得出来,冯蕴的心全然偏向了裴獗,没有站在萧呈的角度去考虑萧呈的处境,更不会想,对萧呈而言,这是最好的策略。温行溯道:“腰腰还是恨着他?”冯蕴不置可否,扫他一眼。“大兄可以这么想。但我方才说的话,无关爱恨,只是从策略上剖析萧三的行事。如果加上我自己的观感,那就不只是恨了……”言罢,冷冷一笑。“你见过哪个丈夫会把自己的妻子摆到台面上,供人谈论,称斤议两的?我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工具。”温行溯留意观察着冯蕴。她的变化太大了。变得令人不敢相认的地步……萧三可是她不惜与众女郎敌对,在众女郎的围攻中,仍然要梗着脖子坚持宣告“萧三哥哥是我的郎君,我的,谁也不可以抢”的那个人啊。“不说他了,只说眼下吧。”冯蕴看着温行溯变幻莫测的脸,知道人的思想是很难在一朝一夕改变过来的,萧呈和大兄是至交,大兄偏向他也是应当的。于是说正事。“小贩的事看上去是孤例,但影响深远,若不解决根本矛盾,照此下去,事情会越演越烈。”温行溯眯眼,看着这个腰腰,感觉她好像在发光一般。“根本矛盾是什么?”冯蕴道:“是百姓无粮和齐军围城。对百姓而言,有吃有喝有好日子过,没有人愿意找死,更不在乎谁来主政。但吃不上饭的时候,人心一乱,就会将矛盾对准北雍军了……”她早就有主意,不再多说什么。“大兄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即刻出发。敲山震虎,扫粮行动……”温行溯过来的时候,看到叶闯等人换上了便服,就候在门外,便知冯蕴是铁了心要干这一票了。他叹口气:“好。”无论腰腰要做什么。上山当土匪,下海为贼盗,他都跟她去。冯蕴看到他这么爽快,高兴,又感动。“你我兄妹齐心,定能在这乱世闯出一条通天大道。我知大兄为难,一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出声,参与一下就行,坏人我来做。”让他参与是做给裴獗看的。在并州,她不缺人手,本不必非拉着他去。温行溯心里明白,微微一笑,“都听你的。”:()长门好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