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守一在宫中另有住处,但他偏要在司礼监衙门里养病。一则是表衷心,告诉所有人,他对邧帝鞠躬尽瘁。二来想博同情,他要让邧帝内疚。邧帝优柔寡断,左摇右摆,在揣度圣心这方面,吕守一始终拿捏得死死的。林萱到司礼监的时候,当值的秉笔太监们仍在忙碌,他们埋首在案,执笔批朱,将一些不太重要的奏折划勾或打叉,写下通过和不通过的理由。林萱走到另一旁,翻开一张奏折,有太监朝她看一眼,又匆匆低头。因为眼前这位他们不敢惹,也惹不起。林萱翻看那叠没人翻阅的奏折,有的是讲河南道灾情,有的讲湖南湖北春耕如何安排,还有江浙桑苗种植比例,还有防汛的折子。这些折子,不是没人懂,是吕守一专权跋扈,别人不敢批。林萱来探病,带的礼不多,人却不少。吕守一的干儿子吕明方记恨林萱杀了长兄,气急败坏的跑到后衙禀报:“干爹,她身边簇拥着二十几个太监宫女,前后还有四五十个铁甲军护卫,这排场比皇后娘娘还大!也不知道她是来认罪的,还是来逞威风的。”“她是主子,咱家是奴才,主子跟奴才逞威风不是天经地义吗?”吕守一手中握杯,轻喝一口新进贡的明前龙井,神色淡定。“可她杀了大哥,我们还要叫她主子,冲她磕头,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我知道干爹有所顾忌,但我不怕死。”吕守一抬眼看他:“你想干什么?”吕明方梗着脖子道:“我今日非要杀了她为兄长报仇不可,如此,才算是成全了我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情谊。”“鲁莽!你是我干儿子,你去杀她,不就等同于是我杀的?”吕守一放下手中的茶,冷笑:“你放心,今日她既然敢来,我就不能让她好好的走。”吕明方面露喜色:“太好了,只有这样,兄弟们心里才能解恨。”林萱在司礼监等了半个时辰,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有点心、有茶、有话本子,还有长得好看的小太监陪她聊天打发时间。吕守一从后衙出来,只见她瘫坐在掌印太监的案几旁,背靠着引枕,旁边有红泥小火炉温着茶,还有替她捶背捏肩的。林萱持朱砂笔,翻开那堆没人敢批的奏折,随意在上头勾划。她听见声音,抬头笑:“掌印大人,皇上让我来给你批奏折。”吕守一故意晾她许久,就是为了逼她露出破绽,他自己也要做好准备,不能被她轻易激怒。对于林萱,他始终无法将她当作主子对待。一想到他将来要靠讨好林萱才能在宫里生活,他就觉得那久违的自尊从胸腔里蹦出来,被人踩在脚底下狠狠的蹂0躏。他身体残缺,没了别的念想,只有手里的权利才能让他日子过得舒心一些。他能向邧帝的嫔妃低头,是因为她们一直都是主子。而林萱却不是,那时候她被关在笼子里,被吊在房梁上,她才是被踩在泥里的那个,连他身边不起眼的小太监都能随意欺她。如今她长大了,要让他诚心叫她一声主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他轻笑:“多谢陛下体恤。”他走到林萱身边,拿走她手中的朱砂笔,阖上奏折,道:“奴才斗胆猜测,陛下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即使陛下这么说了也没关系,奴才若从掌印太监的位置上退下来,也自有司礼监的徒子徒孙顶上。朝政大事,历来都是由男人说了算,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小丫头在这里胡来。”林萱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她伸出手,一旁的宫女拿出湿热帕子替她擦拭。她把手伸出来,指着盘子里的点心,一旁的小太监将盛放绿豆糕的雕花橡木盘递到她手边。她吃着点心,撑着腮帮子,像听说书人讲故事一样,听得有滋有味。吕守一双手背在身后,嘲讽道:“看样子,贵主出宫的这三天里,是找到别的大树可遮阴挡雨了?”林萱笑他眼皮子太浅:“你是奴才,擅长用猫狗的心思揣度人心喜好,可你不能用这份心思来揣度我。我自己就是颗大树,又何需依傍别人?”“呵!”吕守一没忍住,给了她记白眼。林萱混不在意,继续道:“还有,我刚看了一下堆积的折子,没有你的批复,下面的人不肯放粮赈灾。百姓们三天没饭吃,要饿死多少人?你我之间的争斗,止于宫内即可,你又何必牵扯到无辜的百姓?”吕守一愣怔,然后哈哈大笑:“你是在教训我吗?我坐在大梁司礼监首席之位十六年,替陛下执笔批朱,肩负南北十三省的生死安危,该如何管理朝政大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来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