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凉越不问对方何以知道自己与王讳的师生关系,而是笑道:“君子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不过是比师兄幸运罢了,虽是前生清贫,却有爹娘养育之恩,老师教导之恩,如今又有师兄挡相护之恩,从不曾亲手沾上罪孽。”全是血,脏。这是当时临近宁州,击退杀手后,褚匪对自己所说的话,而他自己一身血污,早已经一脚踏进深渊,万劫不复。萍蓬正要再说什么,雷晞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抬眼看到赵凉越醒了,咧嘴一笑,忙过来抱拳见礼。“赵大人,俺是这里的大当家雷晞,俺……”雷晞抬头间才发现,萍蓬和赵凉越的脸色都不太好,像是刚吵过架,但吵完架后,人是极其愤怒的,显然两人脸上的神情不能称之为是愤怒。雷晞曾经是见过这般神情的——当年薛冉拖着半条命逃到此地,远远看着北方跪下,目眦尽裂,脸上呈现的也是这般的神情,无法形容,但旁的人却能感同身受,那种呼之欲出却又哽在喉头的绝望。雷晞一时间低下头来,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萍蓬先问:“出了何事?”雷晞忙道:“是褚匪到了山下,正往隘口走,薛大人让俺给先生说一声,自己方才已经提刀去了。”赵凉越闻言眉头一皱,看向萍蓬。萍蓬淡淡笑道:“怎么,赵大人要去救褚匪吗?”“不是。”赵凉越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面上波澜不惊道,“他曾经和我打个一个赌,我很想知道结果。”萍蓬不急不慢道:“什么赌?听着倒很有趣。”“现在看来,不过是在赌薛前辈会不会杀他。”“那你赌什么?”“我赌他活,你呢?”“我赌啊……”萍蓬转身看向雷晞,道,“去把我马车拉出来,我陪赵大人去看看好戏。”“啊,看啥戏啊?”雷晞听得不明所以,但还是出去张罗小的们套马车。片刻后,萍蓬带赵凉越登上马车。萍蓬看了眼佯装镇定的赵凉越,道:“赵大人刚醒,尚还身娇体弱的,就非要奔波着去寻他,这份情谊真是感天动地啊。”赵凉越只道:“宁州之行,不能没他。”萍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浅浅笑了下。马车很快临近隘口,刀兵相接之声入耳,赵凉越掀起车帘,一眼看到了远处飞沙间打斗的两人。褚匪被逼得节节败退,仍是在硬抗着,他的整条右臂都被血水浸染,发冠也早不知去了何处,一头墨发披散在肩头,随风猎猎,像是一只尚在牢笼中挣扎的兽。但当马车行近,赵凉越看清了褚匪的那双桃花眼,眼中没有预想的痛苦和悲怆,有的是静如止水,像是默认了自己死于薛冉之手的归宿。然后,褚匪抬眼间和赵凉越目光相碰,他朝自己笑了。马车停在了两人打斗的不远处,没再往前走,赵凉越想要下去,被萍蓬一把拦住。“我是好奇赌约结果才带赵大人来的,其他的事我可没答应插手。”西南多潮湿,又逢连雨,隘口处的沙地却是干燥非常,风一起便是飞沙漫天,一时间竟带了点北方肃杀的感觉。往事旧怨再次浮现,淬满了经隔十三年春秋的心毒。褚匪和薛冉彼此没有说话,只将心中逆鳞替换作手中刀刃。一人走过半生,亲友皆亡,孑然漂泊,满腔仇恨纵刀雪恨;另一人登临高位,手染罪孽,人人唾骂,却似心意已了含笑相抵。终于,褚匪再也支撑不住了,手中刀刃从缠带和手腕的缝隙间掉落,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黄沙四溅。褚匪倏地咧嘴笑了,朝着薛冉跪下来。薛冉举起刀来。“您共有五子,今日晚辈只能还上一条命。”褚匪语气平静,“本想着等一切结束,但在这个时候死未尝不是解脱,后事我来之前已经交代京墨,还望前辈在我死后,能将宁州罪证和赵大人平安送出去。”“你何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薛冉怒气更甚,纵力将长刀挥向褚匪,褚匪在余光中看了赵凉越一眼,然后闭上双眼。周围的一切声音,无论是旧梦里从刑部监牢传出的嘶吼和诘问,还是现今人人面上恐他,却在背后咬牙切齿说出的咒骂和唾弃,似乎都在这一刻如潮退去,变得极为安静。就像是十四年前的仲春,京都落雨绵绵,静好闲适,他翻阅着老师交给他的卷册,静默苦思,却始终不得其解,娘亲就坐在一旁,给他缝制着及冠要穿的衣袍,一针一线,都极其认真而仔细。“师兄!”赵凉越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声,同时整个人向外撞去,挣脱萍蓬的阻拦,几乎是将自己摔出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