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抉择,梁家夫妇决定把女儿留给国内唯一的亲戚,在农村的远房表弟,并把所有的现钱都留给了他,只希望他能帮着把女儿养一段时间,想着战争已经结束,老实巴交的表弟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等到他们安顿好了,再来把女儿接走。
可是梁家夫妇没有想到,他们这一离开,就是近半个世纪。期间他们先到台湾,后到美国,几番磨难,几经挣扎,甚至失去了年仅三岁的小儿子,等到终于站稳了脚跟,想回国接女儿时,却发现回不去了,因为国内开始了那场著名的运动,他们甚至连信都没办法寄回去一封。
梁家夫妇的心情一时后悔,一时庆幸,一时觉得全家无论如何都该福祸与共,不该把女儿丢下不管,一时又觉得三岁的儿子都没能熬过去,才满月的女儿又怎么能在逃亡中保命?
事实如此,可梁老夫妇对女儿心怀歉疚,而梁青对父母有所怨愤,都是不争的事实,四十多岁的女儿初次拜见父母,实在不是一件让人完全感到愉快的事。
后来的话题相对轻松,大姨说母亲如何的懂事,如何的优秀,如何在恢复高考就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医学院的大专,但在大姨眼里,那都是没分别的大学生),以及又如何撑起来了这个家。
大姨一如既往对母亲是全然的偏袒和爱护,大姨的爹娘在郝靓出生前就去世了,大姨几乎是母亲那边郝靓唯一接触的女性长辈,对她郝靓自然也是尊敬的,因此面对大姨的这种偏袒和爱护,郝靓的心情十分复杂。
郝靓和母亲从小就不算亲近。她的印象里,母亲是电视里演的那种“事业型女人”,可是她却一次都没评上过“三八红旗手”。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和工作上,家务是父亲在做,孩子也是父亲来带,可父亲还是很顺利地取得了一系列事业上的成功。至于母亲,她那么努力,可这么多年连个副高的职称都没评下来,很多大夫到她这个年纪早就成了专家,不用上夜班,而母亲还要和一群刚毕业的住院医一起镇守病房,有时甚至主动顶替别人值夜班,只为在入党的时候别人能为她说句好话。
郝靓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想的,又在坚持些什么。隔壁张教授家的妻子,只是个普通的纺织工人,可是人家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天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每次饭菜香味儿飘过来的时候,就是郝靓最羡慕张家小胖子的时候,她无数次地幻想自己也能有张伯母那样的母亲。尽管父亲从未说过,可她相信,父亲也会希望能有那样的妻子,而不是现在这样父兼母职,开完学术会开家长会,讲完南北朝断代史逛南北菜市场,一边改研究生的论文,一边则纠正她米字格里的错别字。
郝靓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父亲和她都在忍耐,他们为了某种感情,为了某种担心的事情不发生而忍耐着,并一帮一地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可是没想到忍到最后,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离婚时的毅然决然,是母亲梁青留给他们最后的印象。
那之前的一夜,郝敬把自己锁在书房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郝靓则跪在主卧的地板上恳求自己的母亲,求她不要离开爸爸,不要离开这个家。在郝靓的心里她虽然不是最理想的母亲,可她是自己的亲妈,更重要的是,爸爸爱她,想留下她。
梁青只是流泪,到最后更是抱着女儿一起哭,可从前者嘴里说出的仍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就是这三个字,录音机卡带似的,播放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父母就去民政局离了婚。
三个月后,母亲再嫁,成了单家妇。
一年半后,父亲再娶了李冰。
四年后,他们坐到了这里。
梁家探亲团很快就兵分两路,两位老人年纪大了不方便到处跑,况且他们回国的主要目的就是探望亲人,故地重游,自然留在了c城哪里都不愿意去。而梁宇焕梁宇冰兄妹,则是第一次来大陆,而且他们还在读书,远游的机会不多,此次自然不能虚度,他们很快就报了去北京、西安等地的旅游团上了路,反正爷爷奶奶自有姑妈表妹照顾,也不需要他们操心。
于是郝靓这个暑假的任务就是彩衣娱亲,陪伴初次见面的外公外婆。出于某种心理,郝靓不愿意住在单家,也不想和外公外婆一起住酒店。是的,梁家二老最后并没有住在单家,而是住在二十四小时服务员随叫随到的五星级酒店。酒店离单家不远,梁青有时间的话随时可以过来探访,但她的工作一向是忙的;单勇更不用说,到了他那个位置,时间已经不属于他本人;单尔雅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不过他马上要上大学,各种活动也不少,加上他和老人既无血缘,也非故交,见他忙,二老自然不好意思总麻烦他,这样一来,陪伴老人的任务主要就落在郝靓身上了。
夏天日长,郝靓每天陪老人闲逛、饮茶、吃饭,然后再就中美差异,古今差异,乡土人情的变化等等随便捡上一个话题聊一聊,晚上送老人回到酒店,再陪他们吃完晚饭,天都还没黑透,她就自己坐车回家了。半个多月下来几乎天天如此,除了逛的地点不同,聊天的话题会有所改变,别的几乎是流程式的。到后来郝靓有些愧疚,她担心老人会不会觉得无聊,会不会后悔这次回国,又禁不住胡思乱想,想要不是梁家兄妹还在外地未归,老人是不是会恨不得马上回国。
不过内疚归内疚,郝靓也无计可施,她其实已经尽力了,她并没有多少照顾老人的经验,以前接触的老人,爷爷奶奶和大姨,似乎是不需要这样小心应对的,她随便一句笑话一次撒娇,都能让他们乐上半天,然后颠啊颠啊地把好吃的好玩的都捧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