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的头是用白布包着,银发从颤得松垮垮的布条缝隙间漏出来,看来那日撞在棺上的伤还不轻,他双目无神,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愈加显得里面的眼珠子黯淡如死鱼,与那日在驿站中,他目光犀利透亮地跟紫嫣争执时的样子截然不同,而且脸色焦黄,灰暗的嘴唇好像合不拢,就一直哆哆嗦嗦地张着,两只鼻孔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一副奄奄一息、大限将至的样子,要不是两名侍童紧紧地搀着他,怕是连这大殿都上不来。在场的官员见了均是惊诧无比。
“怎么回事,臣上回去看陈公还是精神极好,想不到才短短几日,竟病成了这等模样。”有人在底下窃窃道。
“陈公原本就年迈多病,前些日又碰伤了头,到底是伤了根本了。”
我对底下的议论声一概惘若未闻,微微抬起一只手,语调平稳地道:“赐坐。”
陈公眼光迷茫而迟滞,如是不曾听到我说话,仍是像根木头般直挺挺地杵着,倒是他身边的两个侍童机灵,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陈公本是沉默着,任由侍童服侍,当他刚要挨到椅子的时候,整个人却是忽地跳了起来,他动作敏捷得不像是迟暮之人,将两位侍童都唬了一大跳。
刹那间,这殿上群臣的目光都朝他聚拢而去,他全然不顾三期元老的风仪,神色惊恐,嘴里哇哇怪叫着跑出去,仿佛那把椅子上生满了刺一般,让他碰都不敢碰一下。
群臣见状惊愕,一个个皆是睁大眼睛,面面相觑,一贯处事冷静的陈公怎会突然失态至此。
有一名官员走上前扶住陈公,说道:“陈公大人,咱们今日要商议皇位继承之事……”
“皇位继承?”陈公垂首念着这四个字,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脸上的表情霎时又恢复到往日那个睿智的老者,众人看着都松了口气,以为陈公刚刚失常之举,仅是跟百官开了一个玩笑,只见陈公从容地捋着胡子,不住地点头道:“是的,是的,咱们今天是来说该由谁来继承皇位的,该由谁呢?”
那名官员见陈公清醒过来,一时大喜,琏声说道:“陈公所言正是,该由皇长子还是四殿下?”
陈公皱着两道花白蓬松的眉毛,正在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他一人孤然立在大殿正中,他身子笨拙地转着圈儿,视线在殿中诸人的脸上逐一扫过,如是在寻找着什么。当看到我时,遽然严厉起来,恶狠狠地盯了我一下。
众人狐疑不解,他们都看得出,那两道毫不忌讳地射向我的目光,似乎并不友善
“你!”陈公大喝一声,他的双眼圆瞪如铜铃,霍然挥起衣袖,手指的方向正是我,群臣登时变色,但他后面的话更是令人震骇不已。
陈公的神色愈厉,指着我质问道,言辞激烈,“你是幕容浣昭,先帝曾允诺过绝不会令幕容氏女进宫,你又如何能进宫来,媚惑圣上,一举成为皇后,现在又妄想着让你儿子当皇帝,自己好做太后!”
陈公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话中字字句句虽不针对于我,但他这样跟我说话已然是冒犯了。对此,我依然合宜微笑,保持着一名后宫女子应有的优雅得体,但旁侧的那些官员都吓得冷汗直冒,双眼呆直。
这时,在人群中走出一名胆大的官员,他急忙一把扯住陈公的袖子,忙不迭劝道:“陈公大人您认错了,这位不是浣昭夫人……”
“老夫没有认错!”陈公粗暴地将那人推开,吼道:“她就是幕容浣昭,老夫怎么可能认错?”
去拉住陈公的那人,想不到这老人的力气那么大,冷不防就摔了个跟头
陈公那干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在殿中如同一棵桦树般屹立着,说道:“当年嘉瑞太长公主远嫁北奴之时,曾让先帝许诺,此生绝不纳幕容氏女进宫。公主唯恐先帝弃约,临行前又让先帝将此写成手谕,以示警醒,不可忘却当日之约。此谕一式三份,其中一份正好由老臣保存。”
唏嘘之际,陈公泪眼汪汪,仰首长啸道:“先帝啊先帝,幕容氏女实乃祸水,您为何就不肯昕公主的劝告,执意要纳此女,给以皇妃,皇后之尊。现在可好了,您撒手一去,此女包藏祸心,欲意挟持幼主,把持朝政,毁坏纲纪。先帝啊,您在天上睁眼看看啊,难道我大胤真的躲不过这场女主之祸吗?”
陈公顾自捶胸问天,声声凄厉。
我冷眼看着,仅是淡淡而笑,此时有三四名官员冲出来,神色急惶拉住陈公,七嘴八舌地说道:“陈公大人,您糊涂了,现在殿上坐着那位真的不是浣昭夫人。而且丰熙先帝早己仙游多年,这刚刚故去的是轩彰先帝啊。”
“你们才是糊涂了!老夫清醒得很!”陈公对那些拦住他的人瞠目而视,气鼓鼓地吹着一把白胡子地大骂道,随即又深深感慨,“嘉瑞大长公主真是深谋远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离开胤朝前,请求先帝留下这份手谕,以便日后约束之用。”
陈公一时暴怒,发起狂来甩开身边那些苦苦解释的众人,他伸手掏向衣襟深处,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发黄的纸,“晔”地在半空划出一个半弧,气势赫赫地朝我指来。
他双眸凸起,目光如电,隐约有雷霆之势,挟着一股肃清天地的煞气,厉声呵斥道:“先帝的手谕中所言,若是幕容氏女有异心,企图窃国大胤,我等即可将此女诛杀!捍卫皇室,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殿中之人个个骇得瞠目结舌,如是一阵狂风暴雪刮过之后,每个人心中都木讷地剩下一个念头,陈公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他居然对昭宸太后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任何的原因,他只能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