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吐出荣荣的红色火舌,舔着金壶上雕琢精细的喜鹊衔梅图案,烈红映着金黄,那是一种极端明丽而凄艳的颜色,互不混淆地投射在奕析两点深湛的眸子中。
“诧异?”他如是在细细地回味这两个字,浅笑道:“如果是在别处,臣弟或许会,但若是在观贤殿,臣弟则不会。”
奕析微微抬首,点尘不惊的眼眸,正视着高坐在御位上的男子,那袭龙纹狰狞的黑袍象征着皇权,亦是象征无可侵犯,奕析却是浅叹道:“皇兄不用再说任何话,只因为这‘观贤殿’三个字已经替皇兄将所有的话都说了。”
奕槿闻言一掌击在龙案上,尽管力道下得很轻,但在寒容萧肃后,薄怒的情绪已是显露无遗。
奕析此时说话的态度,在他看来应是既轻漫又倨傲。
“皇兄,您愿意听臣弟讲几件关于观贤殿的往事。”奕析的神色静寂,落落风华如皓月高绝任由外力都无法折损丝毫。
奕槿略一沉吟,并未说不可。
奕析颔首时,执起手旁的一只金樽,滚沸的酒在壶口凝成白气蒸腾的一线,顷刻就温温地注满了金樽,原本清光鉴人的绝佳酒液,在煮沸后有白蒙蒙的热气缭绕,他随意地勾在两指间,宛如手执着一颗大而无芒的黯淡星辰。
“好多人都说观贤殿不祥,但自臣弟有记忆以来,很多事都是发生在观贤殿中。”奕析神色中那抹恭谦,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说道:“皇兄以垂髫之年登临太子之位,当年立储圣旨就降在这观贤殿中,不过臣弟那时尚在襁褓,只是无缘看到罢了。”
奕析话落,手腕一翻,将金樽中的酒尽数倾倒,三位朝臣皆是齐齐一惊,每个人都凛凛地倒抽一口冷气。以酒倾地,那是在祭祀亡人,韶王好生狂傲放诞的胆子,居然当着圣上的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我在一旁看着,却察觉出奕析倒酒的姿势有些奇怪,他并不倾倒于地,而是将一杯烧得滚烫的酒水,顺着铺有紫绒锦的桌角缓缓地浇下去。
奕槿见到眼前一幕,盯着桌角的双目有一瞬的呆直,竟忘了追究奕析的不敬之罪,随即顾自干笑两声掩饰过去。
奕析旁若无人,接着斟满了第二杯酒,在历数往事时,他的声音平澜无波,然而,这过分的平静中,却隐约透出平日从未有过的清廖和落寞,这种情绪藏得极深,令人难以捉摸。
“皇兄十五岁那年,父皇计远日后,在四海内广发思贤帖,为皇兄招纳天下贤士。幕名而来的俊贤济济一堂,也是在这观贤殿中。当年臣弟年满十岁,正是牛犊初生,男儿豪情始萌的时候。原本母后只允许让臣弟看一眼,看到父皇在宴请群贤,竞一时忍不住跑到殿中,当着父皇和群贤的面,学那些大人的腔调喊道‘儿臣日后也要辅助太子哥哥,为哥哥倾其所能,尽心竭力,忠禀一世,绝无二心’……”
听到这里,奕槿眼中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手掌大力地挥落摆在面前的一龚玉碗玉箸,质地优良的玉器在地上霎时掷得粉碎,眉心深凝,愈加显得他面色乌沉如狂暴的雷雨压境,他朝着奕析,厉声质问道:“好啊好啊,什么‘忠禀一世,绝无二心’,朕的皇弟说得可真好,话是你说出,但你又是怎么做的!你存的什么心?太后又是存的什么心?”
“皇兄今日的怒气若是仅为臣弟一人,请不必迁怒母后。”奕槿的话音未落,奕析就不卑不亢地接上声说道。
被韶王毫无顾忌地顶了一句,奕槿此时心中定然极不痛快。
观贤殿一时陷进死寂,在场的每个人俱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用力地喘。然而就在这样的死寂中,一道细细幽幽的溅水声传来,转眼间,奕析已将第二杯酒倒下,悠淡的神色若水墨画漫意勾勒出一闺宛转的流云泼墨,有着说不出的宁静与闲雅,仿佛与世无扰,就连奕槿刚刚的盛怒威压,不过是看不入眼的一颗尘埃。
远些的人看不出,但离得近些,就能发觉奕析的神情虽泰然自若,但耶只执杯的手在不经意地微微颤抖,第二杯冒着腾腾白气的酒水恰好顺着刚刚的位置,一分一寸都末移动过,奕槿掷碎玉器之声固然骇人,但是水声溅地,如冰粒落玉盘,在他们听来亦是格外的惊心动魄。
“皇兄,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母亲亦是一双出身王家的嫡亲姐妹,除了同父同母的兄弟,还能有谁比我们拥有更相近的血缘。”奕析在倒第三杯酒的时候,垂首端详着不盈一握的手中杯,轻轻叹息道,“二心?母后在执掌凤印以来,每每以继后自居,事事以已故恭淑贤德皇后为尊,何来二心?臣弟虽为中宫嫡出独子,但时刻牢记皇兄才是皇室正统,亦是事事以皇兄为尊,何来二心?”
“幼年时的无心一诺,臣弟没有违背,至少时至今日,还没有违背。”奕析眸底澹荡如湖心生烟,又如三尺深辙的碧潭敛尽重华,前半句轻邈,但后半句话几乎是一字一字咬着说完。
“时至今日?”奕槿薄削的唇锋间把玩着这四个字,含着一丝阴冷笑道:“难道今日过后,你就要破了当年之诺?”
就是这一句话,让今晚观贤殿中的气氛变得异常尖锐,仿佛泠泠七弦琴上迸出一声撕天裂地的破音。等待着,在场之人都在等待着,包括殿中那些看得见的人,还是藏身于暗处看不见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韶王的回答。
奕析的面容一如深秋荷叶凝结白霜的清冷,水声幽寂,已将第三杯酒倒了下去。倒完三杯酒后,奕析将金樽率性地扔在桌案上,任由猩红如桃花的酒液,在华贵比金的紫缄锦染下一圈污渍,用三根手指支着额角,他明明滴酒未沾,此时恹恹慵慵的神态却如同是醉了,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