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道:“紫嫣将端雩视作睦保林氏富贵安稳的底牌,你毁了;紫嫣十数年殚精竭虑扶持起来的林氏,你毁了;甚至紫嫣费尽心思而栽培的林庭修,你也毁了。夫人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觉得自己没有做到?”
“可是……”她此时的声音如泠泠七弦琴上拨起一个锋利的转音,阴阴地道:“林紫嫣还未死。”
“赶尽,杀绝?”我在说出后面两个字的时候,音调骤然拨高,话锋中都染上清冷的寒意。我看着眼前尚不足二十岁的女子,脸上尽是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静与冷厉。
“林紫嫣当年对薛家所做的何尝不是赶尽杀绝?”灵犀坦然无惧地正视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反问道,“她当时用毒计陷害薛家,皇上都能看在老臣功高的份上网开一面,处以流放西川之罪。可她倒好,表面上假惺惺地赞颂皇上有文景二帝的仁厚之风,暗中却派出杀手追击,将薛家上下六十余口人统统杀尽!”
“当年我听从母命奋力赶往西川,最终还是晚了一步。我亲眼看到了骨骸支离,血漫赤地的惨象,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薛家还有我这一个女儿,但是他们何尝不是与我血脉相连的族人?当我在尸体堆中找到我的生父时,他身受数处致命伤,已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灵犀眼角隐约闪着一点泪光,带着明灼灼的热度,将她墨黑的堕泪痣映得簇然如新,用手指着我质问道:“你懂得那种绝望吗?空有一身医术,却是救不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她的话重重地扣在我的心上,我默然无言,空有一身医术,却是无法救治自己的血脉至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怖的死亡将他带走,这是何等的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
一声浅浅的叹息如同墨滴在水中化开,我犹豫良久,最终还是问道;“薛冕虽然是你的生父,纵使他临终前与你相认,但是你们从未以父女的名义相处过一日,你这样不惜一切地为他报仇,值得么?”
灵犀低首时,散在前额的发丝垂落着遮住大半的眉眼,在我的角度看去,正好瞧见纤秀温润的下颌,她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顾自说下去遵;“我当年想尽办法都没能延续他的生命,事后,我将他的骨灰带回帝都。母亲她原本身体就孱弱,父亲的惨死更加刺激了她昀病情,她最后药石无灵,郁郁而终。离世前母亲细瘦如柴的手,牢牢地摆紧我的手腕,她要我报仇,一定要报仇。”
“我当时就跪在母亲的病榻前,一字一字郑重无比地起誓。婉辞这辈子只要一息尚存,就必然要让我的仇人血债血偿,在我说完这些话后,母亲她才肯咽气。”说到这里时,尽管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但声音中依然透着一丝颤抖。
我闻言心神一凛,惊得近乎要叫出声来。上官夫人的遗言竟然是要她报仇,要她的亲生女儿,为仅有一面之缘的父亲报仇。她那时是恨得糊涂了,还是病得糊涂了,她可知道报仇的这条路有多艰难,多崎岖,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舍弃多少东西。
这时,我喉咙像是灌入阴重的铁水,连带着那声音都是沉沉的,说道:“当真是冤冤相报,你只晓得紫嫣杀了你的父亲,间接害死了你的母亲。可是你哪里知道,当年薛冕以通敌之罪陷害林家,我的姨父林大将军一生磊落,到头来竟因为这无中生有的罪名而锒铛下狱,他被使臣押解到帝都候审,中途却让人下毒暗害,蒙受天大的冤屈不算,死了还被人治一个畏罪自尽的罪名。林府一门连坐待罪,姨母舍命方保全她的一双子女。”
“薛冕当年所作所为,何尝不是杀了紫嫣的父亲,又间接害死她的母亲,同样是不共戴无的父母之仇。照这样说来.紫嫣杀了薛冕有错么?她为父母报仇有错么?薛冕种下恶果遭此报应,难道不是死有余辜么?”我全身气势追人,一连串地劈头盖面地问下来。
“住口!”灵犀怫然怒道,她拼命地摇着头,手掌紧握成拳直到指骨隐隐青白,“我不晓得!我什么都不晓得!我只晓得我一定要毁了林氏,一定要杀了林紫嫣!只有这样,我才不愧对曾经在母亲面前立下的誓言!”
看着灵犀此时的样子,似乎让我在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恍惚思绪飞到很多很多年前,当时我尚是闺中的年纪,母亲病逝,爹爹心灰意冷入道而去,我除了追随变槿已别无依托,当我携着紫嫣重回帝都城时,紫嫣,年仅十五岁的她,身姿纤薄柔弱的少女站在猎猎的风中,遥对着帝都巍巍城楼起誓,若不能用薛冕的人头血祭林家,此生誓不为人!
紫嫣说过,若不能用薛冕的人头血祭林家,此生誓不为人!
而灵犀说过,这辈子只要一息尚存,就必然要让我的仇人血债血偿!
这瞬间,两张并不相像的脸在脑海中倏然重台,但脸上的决裂和狠绝的神情却是如出一辙。想到这里,我心底震骇,她与她是何其的相似!都是能为了仇恨而不惜放弃一切的女子,明明退一步,就可以获得所有,安宁平和的生活,还有执手一生的挚爱。
譬如紫嫣,眼下落魄如斯,依然有一闯《南歌子》情深意噩的牵念;譬如灵犀,林庭修为她,不惜背叛紫嫣,与整个林氏家族违抗。然而,她们却选择了一条最偏激的路。她们以终身的婚姻为代价,嫁给帝王,嫁给九五至尊的权势,以色侍上也罢,以才侍上也罢,机关算尽,周旋其间,而目的仅有一个,就是借助帝王的无上权势,来铺平自己的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