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敛息,终于问道:“你现在可以说了么,你的身份?”
灵犀微微诧异地看着我,眼眸间染着一丝糊涂的神色,说道:“婉辞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婉辞是何身份,娘娘不是早就清楚的么?”
我轻轻摇头,“你仅仅是上官家的女儿吗?我想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周遭沉寂,风声歇止,偶尔传来一声夜枭“呱啦”的怪叫,在萧肃的密林中听得有些骇人,灵犀却是默然地站着,如是陷在深思中,只字未言。
“她是上官家的女儿。”清沉而平稳的声音传来,我看到说话的人是奕析,今夜月色极淡,让参天摩云的林梢隔得斑斑驳驳,融淡的清光覆在他的侧脸,蕴然生辉,清晰地勾勒出挺秀的鼻梁与高耸的眉峰。
“但是上官琛不过是你的养父罢了。”奕析忽然松开我的手,朝着灵犀的方向上前一步,两道湛若秋露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你真的父亲是当年的薛丞相薛冕!”
一语出,而四落惊动。
我“霍”地转首看去,奕析紧抿薄唇,神色深郁而沉静,绝无半分玩笑之意。
灵犀孤身曼立在薄黯如纱的夜色中,微凉的山风渐起,单薄的丝绸衣衫紧紧地贴着她纤纤幽柔的身体,恍若就是三千株红尘滚滚中,漫卷着的一株轻灵出尘。庞大的树影挟着沛不可当的气势,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包裹住,看不清她的模样,也看不清她表情,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发出丝毫声音,就连呼吸亦是轻不可闻,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直到我都快忘记她还站在那里。
良久,她涩声道:“表哥是猜到了,还是姨母告诉表哥的?”
我愈加震惊,灵犀既然如此说,相当于是默认了她是薛家女儿的身份。我心底似有隆隆滂滂的雷声搅成一片,但思绪却是格外清明,仿佛拂去缭绕萦乱的云雾后,终于显露出丝丝经络分明的本质。心中反复地默念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上官婉辞竟是薛氏的后人,薛氏当年遭遇灭族惨祸,而她因不在薛门内,故得以幸存于世,脑海中一道电光豁然划过,刺亮的雪光照得心神一阵悚然,那么她这些日子来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寻仇么?
“果然。”奕析缓缓吐出两个字,说道:“你名分上是上官家的人,但实质却是薛家的人。”
“是又怎样?”灵犀明眸如星,从形到神都宛若是慵懒的猫儿,慢慢地朝我们走近一步,她目色清冷地与奕析对视,桀骜中含着几分挑衅。
奕析却是不看她,眼光漫意地落向空中某处,澹澹道:“怪道当年先母后要将小姨逐出王氏,就连族谱中姓氏都要剔除。我那时尚年幼,觉得疑惑不解,小姨好歹都是王家的人,同出一脉,先母后为何能狠得下心将亲妹逐出王氏,现在想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他风清云浅地说来,口气始终淡淡地,不曾刻意加诸任何感情,没有喜怒,没有褒贬,仿佛就仅是在平平静静地叙述着一件事情。
我凝神听着,奕析话中的“先母后”指的应该就是奕槿的生母,在丰熙年间早逝的恭淑贤德皇后,后追封温懿太后。我现在虽未完全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那些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略略思索着,心里也就揣摩大概,灵犀是薛家的血脉,却生在上官家,其中关键就在于婉辞的母亲,亦是王家曾经的四小姐,后来的土官夫人。心中一个念头泠然闪现,这念头荒诞大胆得连我都被自己唬了一跳,灵犀莫不是上官夫人与薛冕私下所生……
奕析若盘桓峰顶的夜风,冷静如斯,但反观灵犀,却如同大受刺激,先时的从容与镇定如一层脆弱的琉璃被击碎,她紧紧地捂住口,小巧的双肩抑制不住地震颤着,说道:“是的,你说得不错。我的母亲在嫁进上官府后,又与薛相私通生下了我。惹得温懿太后震怒异常,觉得我母亲失节失德,玷辱了整个王家门庭,所以才要将她从王氏中除名!”
灵犀神色似乎含愤含恨,一双圆润晶亮如猫眼的眸子,像是两团碧莹莹的磷火在瞳孔中燃烧,她猛地抬手指着我,又指着奕析,厉声逼问道:“你,还有你,是不是觉得鄙薄和可笑,妄我一向自命清高,居然有着这般龌龊不堪的出身?”
我从未见过灵犀这种样子,她生来就是一副温婉柔顺的容貌,因自幼跟随谪仙人清虚子,长时的耳濡目染,亦有一分轻逸闲雅、点尘不惊的意态,仿若就是栖身在仙阁洞府中,整日与琪花瑶草相伴,吸风饮露的仙子。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激怒到她,然而,现在不是。
奕析摇头,他的神情淡然自若,清廖若晨风地说道;“婉辞,我从未这样想过。当年将小姨逐出王家,是先母后的决定,母后有心阻止,却终究无法违逆先母后。先母后道世后,母后重新将小姨的姓名列入王氏族谱。后来你到母后身边,母后对你关爱有加,当成与亲生女儿无异,纵然王家对你们有愧,但多年来母后想尽办法弥补,为什么就不能换回你的半分感念和谅解?”
灵犀笑声肆意,眼角一小颗漆黑的堕泪痣随着她的动作跃动,簇然就宛如一只鲜活淋漓的黑眸,她的神色凉薄而无情,眼底却偏偏染着一丝少女的懵懂,声音清脆地问道:“我要感念什么?我要谅解什么?况且我从不知道何为感念和谅解。”
奕析闻言眉峰微微蹙起。
灵犀身体斜斜地靠着树干,声音却是愈发轻柔,道;“其实哥哥和姨母都冤枉婉辞了,婉辞确实想过要报复王家,却并未想过要置其于死地。让婉辞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