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顾自浅笑,似是感慨道:“世人都说浣昭夫人容颜殊美,唯嘉瑞公主及琅嬛……方可相较”她说到“琅嬛”的时候略顿了一下,佯作不经意地含糊带了过去,接着道:“但浣昭夫人美名盛传之时,婉辞犹是无知孩童,无缘得见,今日见宸妃姐姐,亦可窥见夫人当年是何等的倾世之容。”
我赤足而立,东偏殿中地铺蓝田暖玉,温润酥痒的触感顺着脚心一点点蔓延上来。我悠悠道:“莫说倾城,倾国,倾世,何见这世间,这一国,这一城真的能为容颜而倾,倾倒的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人心,而这人心又是最反复无常。”
灵犀姗姗而言道:“姐姐高见……”
我闻言挑唇而笑,看似无意地瞥过她身上的道袍,道:“夫人既然要做世外之人,又何须拘泥于俗尘的称呼?”
灵犀自然听得出我的言下之意,索性不再一味地套热乎,莲步轻移,走近几步道:“娘娘这几日来既然同皇上朝夕相伴着,可是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我重复着一遍,如同玩味般道:“到底是不是‘和好如初’都凭着夫人的心思来看。”
灵犀神色落落恭婉,但她越是恭婉越让人觉得绵里藏针,说道:“臣妾能有多少心思,纵然有也是浅狭褊隘得很,哪能看得出娘娘在想什么。想当初自九公主一事,娘娘是何等强硬的性子,无论皇上为娘娘做什么,都冷冷地拒其千里之外。但眼下倒是肯回心转意了,可见娘娘最让人敬佩的还是一个‘忍’,臣妾万万望尘莫及。”
她顿一顿,接着说道:“对于皇上而言,娘娘能回心转意固然是好,但是来得太巧了,反而落着了乔张作致的嫌疑,娘娘您说呢?”
我眸色清冷地看去,灵犀一张姣白的脸庞清丽如半绽的素馨花,眼神中犹带着少女春波明媚的一点单纯和懵懂,这般剔透的神情,恍若是清芬栀子年华的女儿在香闺密语,与她此时口中的话,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我清楚她这番含讽带刺的话,三分是在试探,七分是想刻意激怒我,要我未有任何动作,就自乱阵脚。我偏是镇定,对她不争辩也不反驳,反而能让她觉得摸不到底。
“夫人能出言警醒,这拳拳心意,本宫心领了。”我仅是声色平板地说道,看着她道:“夫人今日身着道袍的样子,倒是让本宫想起清虚子道长。道长是世外高人,人称‘谪仙’。而夫人虽未正式入菉,但多年来受教于道长,耳濡目染己久,定能养成三分超然风逸的仙气,但眼下夫人一心纠缠尘世俗事,怕是不为道长所悦见。”
灵犀闻言,愔然良久,忽然以袖掩唇,“呵呵”地笑出声来,她道:“宫中那群爱嚼舌头的,都暗地说灵犀夫人口齿伶俐不饶人,如今看来真是冤枉婉辞了。”
她的音调陡然一凛,两丸雪色隐隐的眸光逼向我,道:“娘娘若想拿清虚子师父来压住婉辞,就大错特错了!”
东偏殿中那么静,没有侍女和太监在旁边,唯有我和灵犀两人,静静地对峙着。她侧身而立,我一眼睨去,正好看到她侧脸清秀婉约的弧度,遽然间,像是与脑海中某个一掠而过的影像倏然重合,我心间一紧,再看她时,发觉她也恰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不禁试探道:“婉辞,我们之前一定见过罢。”
灵犀颔首而笑,疑惑道:“娘娘这说得什么话?”
我深敛口气,一字一顿用力道:“不是在宫中,而是在宫外。”
“呵呵。”灵犀的笑意中蒙染着一分魅色,并不回答。在我惊异的目光中,她轻轻振衣,坐在偏殿的一处玉阶上,然后拆散了太虚髻,青丝顺着肩膀如瀑倾下。她将满头乌发拢成一束,悠悠闲闲地,将其编成一根粗黑的辫子垂在胸前。
做完这一切,灵犀双手托腮,她抬首,冲我甜甜一笑,眼睛宛若两弯新月,右眼角外侧有颗漆点般的黑痣,在润白的面庞上如一点簇新的墨迹,却分毫未损她的容颜,仿佛是被黛笔着意地描画而出,蕴着一段浑然天成的妖媚韵致。
偏殿四周的帷幔皆是半卷,日光薄薄地筛进来是极明亮的暖色,照在她的脸上,而她容光不减,那日光就像被那颗黑痣全部吸收一样。
见到眼前的情景,我心间骤然一紧,脱口而出道:“你是……”
此时,灵犀霍然从地上立起,不卑不亢地道:“娘娘不曾记错,我们当年在金莱城中的医馆就已经见过。”
尽管已心中己了然,但听她亲口承认,我还是忍不住愣住,原来灵犀就是当年我和奕析在金莱城的医馆中,所见到的女医木观音啊,木观音是她的诨号,而上官婉辞才是她真正的姓名。
记得当年我身中素魇之毒,奕析带我去金莱城中问医,真的料想不到,误打误撞就碰到了她。她见过我与奕析在一起,后又亲眼看到我成了奕槿的宸妃,其中关节曲折,凭她的聪明,再者这么多年冷眼看下来怎会猜不透?
我感到一阵心灰,这当真是天意,当真是老天安排要降在我们身上的磨难啊,我和奕析当年不曾遇上别人,却偏偏要遇上了她。
而这灵犀果然不简单,她其实早就知道我与奕析之间的事了,然而多年来假作不知,是何等的心机与城府。
看着她的如花笑靥,我极力让自己忍耐着,牙根却咬得有些发酸。她筹划多年,难怪我那日会被她一步一步逼得一败涂地,时至眼下我总算是明白,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己经被她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