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事时,一字一字说来,皆是痛心与不忍,如被刀割过喉咙。我越发心弦拨得发寒,我与奕槿之间,看似爱意燕婉、两情缱绻的当年,其实一开始,因为不信任,就存在着残缺,而这个残缺,成为注定我们此生决裂的致命伤。
奕槿他是爱我罢,爱得情深似海,然而可笑可悲的是,这份爱能坚持十数年而如磐石不移,却居然经不起来自他人的几句离间和挑拨。
我瞅见奕槿的神色略有松动,微微侧过脸去,笑意若萋萋芊草上蒙着的一拢寒烟,极缥缈,极浅淡,说道:“相识十三年,我在宫中三年,我们之间也能算是夫妻罢。何谓至亲至疏夫妻,我时至今日才晓得。”
“世人都道男女情爱薄如纸,你当年待我如是,现在待我亦如是。”我神情寥落如沉沉的秋雨暮霭,“十数年都过去了,早就不是当初的小儿女情肠。这么多年来波折不断,我累了,不想恨了,也不想怨了。当年尚且没有勇气,现在更不再有了。”
“颜颜……”奕槿脸色阴晴不定,如夏日阵雨后的天气,复杂地变幻着。
“很多很多事,再怎么都回不去了。而我此生此世都不会离开皇宫,就算是我欠着你的罢。”
我起身向后颤颤地退了一步,朝他遥遥地伸出手,他像受到某种蛊惑般,似乎想要触碰我的指尖。
我却是骤然收手,右手箍住左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腕上的镯子狠狠地拂落。奕槿一时间如中魔障,他怔怔地看着我,惊愕的眼神中汹涌地翻滚出无数的往昔,眼前的这一幕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十二年前,在祟华殿上,我就是这样掷碎凤来仪,身后迤逦地拖着一袭嫣红嫁衣,绝然离去。
倾世绝尘的容颜,随着蜿蜒十里的迎亲队列,最终湮没在滚滚北望的风尘中。
我回首莞尔,那一笑间一如当年,三分清拗倔强,三分凄冷孤艳,三分娇妩怜楚,还有一分泠泠流转的勾魂摄魄,每一分都被拿捏得分寸极准。
那样的神色,委实像极了十六岁时的颜卿。
难怪奕槿看得异常怔忪,仿佛就是当年的情形再次重现,脑海中的往日回忆被铺天盖地勾起。只是我手上的镯子已经不是凤来仪了,凤来仪早就遗失,想想也觉得可叹,奕槿将它给了我三次,却一次都不曾留住我,如今被我拂落在地上的镯子,经过精心挑选,稍稍类似于凤来仪,镯身略阔,两头却没有镶嵌祖母绿宝石。不过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人也不是旧日的两个人了。
走到今日这一步,无论是谁都没有退路了。
雕花长窗中漏进幽昧蒙迷的月光,将我纤弱单薄的身影拖得极长,极长,如细而坚韧的蚕丝般缠绕在他的身上。一步,他没有唤住我,二步,还是没有,三步……我默默数着,我走得极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恍惚记起奕槿曾说过,当年在祟华殿上没能留住我,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那么现在呢?
终于,我感到手臂猛然一紧,已是被人从身后拽住。
那一瞬,我们之间,磅礴湍急的时光之河仿佛霎时凝固住了。我与他谁都一动不动,这样僵持着,十多年的岁月,就在他握住我手臂的罅隙间,沛不可当地流逝过去。
我恓恓回眸,羽睫盈着泪珠颤如蝶翅,在转首时顺着脸颊滑落,带着无比灼热的温度,在心间烧出一道轨迹,在地上四溅如珍珠。我心神清明,这就是我要牢牢抓住的契机,唯有这么一瞬。
当眼泪流落的一刻,我的唇角漫出漠漠的一勾笑,容颜依然凄冷孤艳,而倔强和清拗却分崩离析,我捂住脸跪倒在地上,住由泪水沁出,双肩颤抖着,哀离的神色,愈加显得娇妩怜楚。
“当年你亲自来北郊行宫找我时,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不是不想争辩,不是不想挽回,而是彻彻底底的被一句‘你北上到底是找我,还是找他’的话伤到了,若不是心死如灰,我怎会舍得离开自幼生睦的故国,孤身去那漠北蛮荒之地?”
我迟迟未说出口,其实当年的绝意离开,不仅仅是为了奕槿的不信任,更多的是因为凤签,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我容忍了他被帝王的身份拘囿而无法给我全部的爱,也容忍了最好的姐妹与我共侍一夫的事实。可是当年,我唯独不能容忍是,他对我的感情不过源自凤签,他爱的只是为他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
“颜颜,你……”奕槿声音微颤,似是被触动心肠,怅恨道:“你当年也真真要强,现在晓得后悔,为什么那时任何回转的余地都不给!”
我伏在他膝上,泪水如洪猛决堤,肆意流淌,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泪。心口沉积的哀恸和郁结化作扯心撕肺的哭声,昏天黑地地哭着,像是要在这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发泄中,榨干和耗竭体内的全部力气,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略微舒服一点,不知这样痛哭了多久,哭得五脏六腑都要锐利地痉挛起来,一股恶心而逼仄的感觉顺着肠子肌胃底翻滚而上,我死死地掐住嘴唇不让自己呕出来。
“颜颜,你真是命中注定要来折磨朕的。”奕槿看我的眼神迷离而痛惜,嘶哑的声音如被利锯来回割着,他道:“你要朕拿你怎么办?”
当初紫嫣到冰璃宫看我时,她在我面前一会闹得形似疯癫,一会又哭得肝肠寸断,我知道她在做戏,从心底里鄙薄她,可是如今我所做了,何尝不是做戏,跟她又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