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说着一扬手,只见一条三尺阔的白绫落在我面前的地上,冷冷道:“今日哀家赐你白绞,你应要晓得好自为之。”
太后亲自赐死宸妃,左右皆是如闻惊雷,顿时悚动不已。
夏末的最后一场雷雨的崩落,积蓄着整整酝酿一夏的狂暴力量,肆虐着,宣泄着。而此刻,殿外的风雨声渐渐地小了下去,淅淅沥沥地却是没有止住的势头,却化作绵绵霡霡的秋霖。令人想不到,这一季的夏与秋竟是更迭得如此之快。雨水的湿冷之意,带着无数在暴雨中摧折的落花幽冷的残香,缓缓地渗进宫室,仿佛夜间游走的阴灵般,扑得鎏金铜台上燃着的烛火一明一灭,笼在红纱罩中的火焰亦是黯淡着,更加照得殿中魅影幢幢,幽昧冷寂。
“母后且慢,此事未明,尚不可轻易处死宸妃。”奕槿出言道。
“未明?”太后清冷而笑,道:“那么要查到怎样才算是明朗?逼死一个宫婢事小,非要逼死了谁皇上才甘心痛快?”
奕槿闻言神色一僵,后面的话己是说不出来。这殿中,任谁都听得出来,太后这话说得隐隐带刺。
“母后……”奕析此时跪在太后面前,面容似是沉痛,但看不清神色,他尚未开口,就被太后挡下。只见太后怫然作怒,厉声斥责道:“你先不用急着求罚,哀家待会自有要跟你理论的时候。若非平日轻纵无礼,不晓得留心言行,怎会被人揪住了一星半点的错处,现在拿出来拨弄口舌,混淆是非。”
太后虽未明言,但那番话中句句字字皆是在维护韶王。众人听得太后这样说,登时恍然大悟。太后是笃定心意要护着韶王,为了平息今日之事,那个被牺牲的人注定要是宸妃了。
“诸妃胆敢求情者,与宸妃同罪。”太后面容肃重,声威俱下。
“太后,臣妾求您不要赐死姐姐。”静默中,轻凌的声音响起,凝玉的眼底盈着汪汪泪水苦苦哀求道。她朝着太后跪下,伸手拽着太后衣裳的下摆,清泪涟涟,身姿纤弱如风间苍幽细竹。
太后看到她,目光一软,最终暗叹口气,道:“凝玉你是个好孩子,你快退下,哀家可以不追究你这一次。”
“太后,太后……”凝玉一个劲地摇头,紧紧地拽着太后的衣角,伏在太后脚边痛哭不止。直到后面上来两名身强体壮的老宫女,硬生生地将她的手掰开,左右架住强行拖到边上去。
“宸妃,你还不谢恩吗?”太后走近时,她身上有清冽的佛手柑香气,令人心智清明,我抬首时,恍然是错觉,仿佛一点虚邈稀微的云烟凝在太后的眉心,翳翳地衬着她难言的苦衷和心事,再看去,而她正眸色严峻地看向我。
我低头,看着飘落在地上的白绞,那般惨白黯淡的颜色,就像是横卧着一条僵死的蛇蜕。
“姐姐……”紫嫣咬看唇,短短的一声“姐姐”唤得泣不成声。
“颜卿谢恩。”我终于缓缓地伸出手去,捡起了白绞,轻薄如绢的质地,但握在手心有些滑腻发凉,那触感也像是握着一条表皮冰冷的蛇。
我看着逐渐朝我走近的两名宫女,她们就是奉命来缢死我的,白绞缠绕住脖颈,然后两端用力收紧,一直勒到气绝毕命。我默然叹息,颜卿既然今日难逃一死,何必要死在两个无关人手里,我道:“太后,可否允许颜卿自行了断?”
太后双眸微瞑,不再回首看我。她轻点下颔,己算是应允。
“太后能留给颜卿最后的体面,颜卿对此感激不尽。”我慢慢地站起身,跪得太久了,双腿除却觉得刺骨的酸痛,仿佛都不是我的了。微微踉跄一下,险些站不住,我咬咬牙,还是强撑着稳住身体。
奕槿却是拉住我道:“太后,宸妃不能死。”
他修削的手指箍住我的左腕,手掌上有未干的汗水,触到我腕间的肌肤时,潮潮黏黏的,满心满肺地沤出烦腻和厌弃的感觉。自从看到玉笙触柱而死的一幕,我对他己是彻彻底底地心灰意冷,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跟他一丝一毫的沾染都不要再有。
就算是死,我宁愿自尽,宁愿赐死我的人是太后,或生或死,都不愿再和他有所牵连,我猛地甩开他,想开口,喉咙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心中凄然冷笑,原来无言以对,就是我们这种样子,爱,早己荡然无存,恨,今日也要走到尽头。我跟他,就连最后的绝决,都懒得再说出口。
我走过时,白绞就一寸寸地拖过地上,恍若就是一道白晃晃的日影,荡荡悠悠地走向己经注定的宿命。那时,从心底抽生出一种潮凉冰冷的感觉,彷徨孤寂,无所依靠,我很久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庞大到不可抑制的悲恸在胸臆间滚来滚去,填塞得满满,心若凌迟,但痛到极致,麻木之后反倒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我想笑,那种近乎疯癫的笑,像是撕心裂肺地从肠子中翻涌出来。
奕析跪在太后身侧,太后的手一直压在他的肩膀上。只要他略略动一下,那只手就像是发着狠,死死地将他按在地上。
我强忍着眼泪,生死诀别的一刻,我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人,却是一句话也不能说,甚至彼此相视一眼都是奢望。
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己。
昔日誓言,十六字在此刻浮上心头,历历清晰,最终还是湮灭如尘。
若能重来,我宁愿承受素魇之毒,腐骨噬心的痛苦。
若能重来,我宁愿三年前就死了,琅嬛在三年前就死了。而这三年来活着是颜倾城,是宸妃,是完全按照奕槿的意愿支配而活着的一人,她不是颜卿,更不是琅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