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槿蓦然一惊,我已是踉跄着从床榻上翻身滚下,发髻间数枝红珊瑚猫眼簪子褪落,我从地上撑起身体时,有一支就压在手掌下,纹路切割分明的宝石硌得肌肤钻心的疼痛。
“我不是在跟你生气!我再说一次,放我出宫!”我颤巍巍从地上自行站起来,纤细柔弱的身子根本站不稳,“碰”地钝重的响动,就朝后撞在妆台上,撞得上面摆放的物什一阵些微的磕碰。我瞥过眼,正好看到昨日刚刚从内务府送来的珠冠凤裳,以端正合宜的姿态整齐地放在一张红木透雕云刻盘子中。
通体纯金的凤冠雕琢赤金凤凰之数五,两侧略小各二,正中平展开纤丝镂空金缕凤,凤口中衔落三串细细米珠流苏,三颗硕大的南浦珍珠坠角,中间那颗足有鸽卵大小,光华温润,直可鉴人,凤冠以明珠翠玉作底,其后紫金镶玉穗垂下累累珠络。大袖的正红色百凤礼服拖摆至地,璨壤夺目的金线绣成极长的风凰图案,凤首自胸前越肩一直至群裾后摆,迤逦地散开银紫交织赤金的十二尾羽翎。七彩丝线织就华章,而纤毫之处,一翎一羽,那凤凰无不鲜亮生动得就像是要活过来。凤尾十二之数,后宫之中唯有皇后之尊独享。
这些都还是圣旨颁布后,内务府在近期内匆忙地赶制出来,阖府宫人接连半月的日夜不休。宫中并非就没有以前皇后留下昀衣冠,而是奕槿亲自下令,定是要为我量身裁作,所用到的东西一色都要全新,绝不能拿先前的旧物改制一番来搪塞。
想来真是无尚的荣耀啊!我长吸口气,直觉得阴寒如刃径直地逼近心腑。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三年来朝朝暮暮的相对,我对他应是极是熟悉,此时却是陌生而遥远。今日若不是端雩公主在情绪失控之下,贸然说出真相,我还是被蒙在鼓里,愚蠢得一无所知。
他给我一个虚假的身份,对此美其名日,但究竟为的是让我免受天下人的指摘,还是仅仅为了遮蔽他曾夺人之妻的不义之举,维护他身为帝王的颜面。
他对我刻意隐瞒过去种种,对此美其名日,但究竟为的是不想我沦陷在往日的痛苦,还是仅仅为了让我能一直懵懵懂懂地留在他身边,做任他摆布的玩偶。
他现在要立我为皇后,对此美其名日,但究竟为的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还是仅仅为了弥补他当年失之交臂的遗憾,挽回他曾被耶历赫践踏的尊严。
一切美好温存的表象,就如同一层华美而脆薄的琉璃,在瞬间支离破碎。我感觉身体仿佛被无数无形却锋利的细线穿透,说不出是否还有疼痛,整个人倒像是麻木般。
我愣愣地看着那些珠冠凤服,金黄赤红,光彩耀目,仿佛就是一条帮着奕槿套住我的锁链。
我脑中乱轰轰地,端雩的话言犹茌耳,其势咄咄,“颜卿,我看不起你!你们颜家索来自诩家风严谨,教养出来的女儿个个淑贞贤良,知耻明理。你那长姐颜珂虽是侧室所出,但其夫死后仍然守节不嫁,可是你——颜相嫡出的女儿啊,竟然转身就可以嫁给别人!”
我想起那日在贤女祠中,嘉瑞公主曾经的侍女绿萝,对我说话时,那分毫不加掩饰的嘲讽和轻
蔑,“能在这里飨食香火供奉的女子,皆是世间至贞至烈、至纯至洁的女子,他人轻易碰不得。以免污损公主完节之操。”原来我就是当年宜睦公主,怪道绿萝对我的态度冷漠鄙薄至此,我的确不配与嘉瑞公主一样接受世人的尊敬和供奉。
我此时不知何来的力气,将那些衣冠狠狠地掼在地上。我力道用得极大,像是在郁结了满心满肺的愤慨和郁恨。霎时间,华丽无匹的凤冠上镶嵌的珠子弹跳零落,正中那雕琢细腻的纤丝镂空金缕风被摔得压扁半边,坏了形状。
我像是失去理智般,顺势拿起笸篮中的剪刀,就向那身礼服刺去,“晔啦”一声,从胸前的凤凰图案豁然撕开一道口子,正好裂在凤颈的位置,在那一团明艳且颓然的红色中,就像无力横卧着一只僵死的凤凰。
“颜颜!你闹够了没有!”奕槿一双英眸中簇然窜起怒意蓬勃。从古至今,怕是再也没有一位皇后胆敢如此毁坏御赐的珠冠凤服,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前。
他想要抢身冲上前制止我,我却是一扬手,将那把剪刀抵在脖颈上,冰冷如铁的锋刃紧紧贴住脖子温软柔腻的肌肤,近乎透明的苍白之下,清晰可见青紫蜿蜒的血管,朝里再近一分,就是鲜血迸溅。
我任凭一头青丝逶迤委地,神色桀骜不驯,全然无惧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字皆是浸透着凛冽寒意,斩钉截铁,不容回驳,道:“你不要过来!我——颜卿今日指天发誓,从此誓不再与你共处!你要不就放了我,要不就赐我死罪!”
奕槿眼底怒火郁郁燃烧,压抑到极限后,那双原本煦暖若春阳的眸子,此刻竟是刺亮犀利得有些骇人,“颜颜,你竟然在要挟朕!”
“小姐!”正当那刻,一直胆颤心惊跪在外面的玉笙,失声爆发出一声惨叫,她顾不上礼仪,冲上来就夺我手中的剪刀,连声哀求道:“小姐!玉笙求求你,你千万不能再做傻事!千万不能。”
“走开!”我朝她冷喝一声,玉笙却是不肯走,跪下死死地抱住我的双腿,任我怎样就是不松手。我一时乱了分寸,却是让奕槿趁机欺近身侧,掌影挥过,扼住我的手腕,将那把剪刀夺了下来,“叮铛”远远地丢在地上。
“滚下去!统统给朕滚下去!”奕槿骤然怒吼,这般威赫的气势,尽管隔得远,还是惊得跪在外间的宫人心神齐齐一凛,眨眼间已是退得不见半个人影,就连人的呼吸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