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折了一枝紫自的梅花给樱若,自从她那次含糊地叫出一声母妃之后,就再也不曾开口。若不是玉笙她们都听见了,我都要以为那是幻觉。明知樱若现在离会说话还尚早,我还是一遍一遍地教她说着父王,希望奕析回来的那刻,就可以听见樱若那娇嫩嫩的声音亲口喊他一声父王。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不晓得他会有多高兴。我待樱若视如自出,他亦是,疼爱孩子的心他不会比我少。
想到孩子,不由眉间郁郁,我还是有一个心结未消。
伏眠王宫中,妈妈曾经的旧居湮尘,再度开启后终因为阴晦之气过重,又再度被闲置下来。当殿门被推开时,扑面而来的寒意让我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一盆冷水湃头,从头皮一直战栗到四肢。里面的摆设如旧,家具物什的表面洁净无尘,看得出日日有人来悉心清理打扫。
进入湮尘的密室中,与以前不同的是,琉璃宝隔的折角屏风后,悬着一幅美人图,正是我的母亲浣昭。
画上她一袭自衣轻旋如回云流雪,踏水而来,舞作凌波。这画中人的一颦一笑,一姿一容都栩栩如生,仿佛要盈盈含笑着从画中走下来一样。这幅画是我缠着奕析给我画的,他曾经见过浣昭夫人,我又让他照着我的样子来画。我和她在容貌上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个人的气质不同罢了,她身上更多了一分点尘不惊的轻灵脱俗,也更多一分清雅宁和的婉约。
她曾笑着说过,素食静修了十余年,终于磨去了戾气,可是罪孽却是洗不清了。当时还尚懵懂的我听不懂她的这句话,时至今日,我才慢慢地觉得有些懂了。
画下放置着一个小佛盒,其上一小块冰玉髓的碎片,是当初那只装着她骨灰的玉坛掷碎后留下的,这幅画,还有这块玉碎片,就是她留给我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了。
我没有将它们带在身边,而是将它们留在了湮尘中,我想她既然将这里取名为“湮尘”,这里就是她命途多蚌的一生最好的归宿吧。
从湮尘出来之后,阴沉昏溟的天空开始飘着雪花,我撑着一把乌木青油布伞站在雪中,感觉压在伞上的重量一点点沉了起来,终于下定决心朝藏香阁的方向走去。
在藏香阁门口,是一名垂髻年纪的小药奴说了声“姑姑正在收拾药材”,然后将我领了进去。我进去后看见贴墙而置的紫檀木药斗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药屉,丹姬正依着药屉上刻的草药名称,将在夏日秋日中晾晒好的药材放进去。
看到我来了,她正好将最后一味药放进去,随后从一人高的地方跃下来。这里的药斗子制造得都约有一丈高,丹姬将草药放入上面的药屉时,根本没有用到梯子,直接就是凭轻功跃上跃下。
看来姥姥培养出来的姽婳,毕竟不是一般人。
丹姬引我坐下,她也不问我是什么来意,就静静地坐着等我开口。
我没有任何铺垫地径直问道:“丹姬,你是这世上医术最好的人吗?”
“是。”丹姬回答的时候连根指头都没有动一卜,就这样平静着,平静到仿佛只有她才受之无愧,她眼中那抹淡定和清傲像带着蛊惑般,蛊惑人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我问道:“那么清虚子呢?”当年就连妈妈也青眼有加的那位谪仙人,出尘绝世的谪仙人。对于他,我一直没有问起,但是他既然是妈妈的故交,就必然与伏眠,甚至凤袛有所关联。
丹姬轻垂羽睫,口气中带着自负道:“他在医术上与我出自同脉,既然我才是医姽婳,执掌着藏香阁。当然族中有很多东西他是学不到了,然而我却学得到。琅嬛,你说谁的医术会更加高明一些?”
我倒抽口冷气,“那么前些年才声名鹊起的女神医呢?”
“木观音是吧。”丹姬的神色愈加不屑道,“这种人更是江湖术士罢了。”
我觉得丹姬狂妄,却实在无法指摘她的狂妄。毕竟当初驻军在柯尔时,奕析受那么重的伤,又病势汹汹的高热不退,有一刻我都要认为他会离开我了,丹姬她把奕析的命救了回来。
丹姬将两指按在我的腕间,秀眉微壁,她问道:“你曾经……小产过?”
我点头。
月姬继续问逆:“是因为体质太弱怀不住胎,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比如来自外部的重创。”
“因为我当年从台阶上失足滚下。”我道。
这个声音平静得不像是从我的嘴中发出,可是心还是有一瞬间的抽紧,忍不住自问:过去这么久了,那个充满着刀光剑影,血腥残酷的夜晚你真的可以忘记?失去了那个才六月的小生命,你真的可以释怀吗?那么多的血,满目腥艳淋漓的血,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多的血,有别人的……也有我的。从身体深处不断涌出的鲜血濡湿了整条裙子,我昏倒在地上,身子好像就是浸泡在血中,当时意识模糊的我,渐渐地有一种要溺死在自己的鲜血中的错觉。
我苦笑,若仅是因为我自己身子虚弱怀不住孩子,我还不至于如此的痛苦,那些痛苦郁积在心中烂成一个可怖的疮疤,那个孩子是死于非命啊。
“怎么样,那次流产……对我现在有影响吗?”一个念头在肠中百转千回,放在膝盖上的手颤抖着握紧,我还是问出了口。
“岂止是有影响?”丹姬将手从我的腕间移开,淡淡地道。她说话从来就不绕弯子,就算我真的要死了,等到回光返照的时候,别人也许还会善意地宽慰我一切会好起来,她还是会冷静地告诉我,我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