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你们自己好,千万不要在图中做手脚。”我面沉如水,寒芒微敛,“我会将你们两人呈上来的图纸细细比对,有一处不同,就剁一根脚趾,手指要留着给我画图。但是,当你们的十根脚趾剁尽的时候。”
我暗压下声息,如悠悠摄魂兰魅,“我的耐心也就耗尽了,你们也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我清幽的目光落在被夜风微微翻起的帐外,就在半刻之前,那里触目惊心的一幕骇愣了上万围观的士卒,暗涌的风尖似乎还蒙染着血腥,如嗜血阴虺般冰凉滑腻地探八人心。夜景萧疏,几孤风月。长明灯下,彻夜不眠。
我静寂地坐在主帐中,第三次呈在冷香木金玉镶丝锦案上的两张图纸,终于一模一样。我凝神比对过后,分毫不差,舒畅地松了口气。费了那么多周折,应该不会有假。
我屏退众人,在帐内茕茕而立。渐近寅时,晨雾熹微,东方的天际已隐隐拔白。帐内依然是煌煌灯火,锦案四角垂下的玉玲珑,轻轻摩擦玳瑁珠片而清吟。
一丛萧音如石涧中迸流而出的澄莹明泉,又如破空而下追逐着晚云淡烟而来,不染纤尘,清人耳目。我听着,觉得似曾相识,就像触动了一段沉覆在晦暗角隅的记忆,欲追索却是隐隐约约的模糊。
走到帐外,四野开阔,无限帐惋,胥于萧寓。凝心听来,令人心折,萧音超逸,却少了几分清越,多几分幽咽如遏止冰难,令人想到纯然白蝶,困在尘世淤泥的圈圄,而最终超脱不得的那种痛苦与无奈。
芳尊恐浅,正断肠处。
挽断罗衣,留不住的,一些曾经的眷恋渐行渐远。
我闭上眼,漾漾中看见漫天嫣红洁白的花雨扑面而来,幽香细细恍然误八仙境,身上笼着一层清艳柔和之色。头脑蓦然清明,这支曲子是《之子于归》!
暗云叆叇,风临烟清。烟消云散之后,我看见那人手执玉萧,如琼苞玉树,玉质剔透,残月之下,身上仿佛披着千重雪衣,皎皎出尘,凌空欲去。
萌动着破土而出的是一段被刻意尘封的记忆,龙吟台,平安符,萧音,关于颜卿的前世前生我虽欲极力忘记,可是深减的影像总会不经意被某些事物挑动。
那些少年韶华之日我与一个人度过,可是现今留存的回忆却是关乎着另一人。
丰熙十七年十月,我被赐予娉妃封号入侍东宫,旖旎的新婚之夜,我昕到的那支神秘仙人曲就是《之子于归》,当时是新嫁娘的情一阵,满心的憧憬。此生托良人,沉醉在小女人的甜蜜与幸福中,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现在孑然一身,面对着漠北的孤垒荒凉、萧索城暮,晦涩的身世,多舛的命途。时过境迁,事过境迁,现在听来只觉得撕扯得满心满腑的悲凉,凄怆,之子于归,可是室毁家破,我已无归宿与良枝可言。
我轻叹一声离去,转身的瞬间萧音中似乎也滑过叹息般的颤动。心绪像深陷愁城般,眉间心上无计相避。
绛华峰与落铁峰¨峭拔的剪影在稀薄如雾的日光中正在渐渐扩大,渐渐明晰。我驾驭着一匹青骢马,细眯双眸看着峭壁巉岩的绛华峰,墨意森然的山麓处,丝丝缕缕的雾气在游弋,深深的山谷在白雾缭绕下若隐若现。
一袭水缎般光洁的青丝以银丝尽数挽起,猎猎朔风迎面而来,吹拂起脑后一束长发如涟漪般滟滟流光。我的目光最终落在绛华峰一面长满古藤的峭壁直下三百余九丈的位置。
当下情势,胤朝与北奴以绛华峰、落铁峰为界重兵对峙,我此行且不算是深入敌军腹地但是我未与胤军达成攻守共识之前贸然孤军前往,还是极为凶险。
可是无论多凶险,就算前面是魑魅魍魉的鬼蜮。我现在都已经顾不上了,我只知道她,我此生最亲近,最依恋的人,那白衣如雪、素颜如莲的温婉女子,被封禁在重重与世隔绝的陵墓中六年,她应该就在等我去救她,结束她与耶历歌珞生前死后纠缠不尽了二十多年的孽缘,带她回到真正此生可以安栖的归宿。
绎华峰刀削斧劈的峭壁上,长满了一层墨黑黏湿的厚厚苔藓。有些向阳处的已经风干,虚虚地浮在石壁上,就像一片片被冗长的岁月侵蚀而剥离的残漆,背阴处的苔藓倒是孳孳生长,毛糙的粒粒突起上蒙了粘稠的黄绿色液体,令人联想到青面獠牙的怪兽口中流出的涎水。巨大的机枢缓缓地启动,沉重的石门后渐渐显现出-条深不见底的甬道,激起无数漂浮的飞尘侧身而入,两名侍卫持剑在前面探路,元君和刃雪警惕地一左一右护在我身边,剩下的几名侍卫断后。地面被做出微妙的坡度,使人可以接着摩擦慢慢地下去。长长的甬道就像黑魃魃的巨蟒一直逶迤地延伸向地下,尽管每走五步,石壁上就会燃着一盏松明灯,可是那一星半点的微弱光亮反而利得甬道深处愈加阴森,最可怖的事情就是根本不知道足下的路会通向哪里,直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一片泥淖般在里面越陷越深。
陵墓里古寂无风,我却分明感到森戾的阴风剐刀般凛冽地剜在肌肤上。背脊上聚集的汗意点点浓重起来,我深吸口气,使头脑在此刻保持格外的冷静。
我手中有王陵机关的图纸,这一路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并没有遇到什么滞碍。甬道尽头是六条通道汇集的节点,中央形成一个吲拱形的地宫,如此狭小逼仄的通道连接的竟是开敞高峻的空间,富丽堂皇,恢宏奢华,一块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完整玄石为顶,用金线绘制成毕丽繁复的圈腾,从地下整体看上去像振翅的鹰隼,金线的交点处细凿出孔洞,里面镶嵌着璀璨夺目的各色宝石,如星星般在幽黑玄石雕成的广大苍穹中泠泠闪耀。再细看之下这些宝石的排布并不是杂乱无章,每一颗都对应着天星走势,就连那金线绘出的轨迹也是分毫不差,这个地宫顶盖俨然就是一幅缩微的星象图。我想到北奴与胤朝一样,皆是信奉君权天授,所以陵墓中才会出现关于天星走势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