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程凤台走货前几天,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二奶奶一贯是对小丈夫又爱又恨的,夫妻俩刚刚口角分居过一阵,二奶奶已经慌了神,万事顺着程凤台的心。所以商细蕊继续扣着凤乙,察察儿继续念书,一切照旧大逆不道,不做变动,不过从程美心那借了几个兵来护卫家宅。程凤台少年时候远走他乡,内心虽然惶惑不安,总有着一股新鲜意气,像要去打江山。现在江山已铸,人也活懒了,胆子也活小了,拖家带口的全是他前辈子的债,年纪还轻,心已经是中年人的心,活得不敢有岔子。况且这一趟生意不是好生意,比方做皇帝的御驾亲征,是兵临城下,没有退路。这个心情,和商细蕊诉苦几句,商细蕊就要吹牛皮,说他过去跑码头唱戏,带戏班一直走到满洲国,比程凤台远了老鼻子了,过日本人的哨卡,很容易被冤杀,全靠他的机智。程凤台这点危险不算什么,不必拿出来没完没了。程凤台见他人事不通,也就不要和他说了。
到临行那天,二奶奶抹着眼泪带孩子们送他至家门口,范涟开车来接他,出了城忽然一停车,有个穿斗篷的黑影子半道拦车,往车里一钻,帽兜摘下,是商细蕊。
商细蕊显然和范涟串通过的,抱怨道:“涟二爷,不知道多踩两脚油门,冻了我半天。”说着双手直接插到程凤台的衣襟,程凤台穿的貂皮大衣,他顺着衣襟一层一层往里探,想用冰的手去摸程凤台取暖,摸到他缚在身上的□□,薄片黄金,盐巴。程凤台不躲,笑道:“干嘛干嘛?当着人呢你就黑虎掏心,不许耍流氓。”
范涟直在那笑:“蕊哥儿,你随意,别把我当人!”
于是商细蕊顺顺当当的把手孵在程凤台心口上,下巴抵住他的肩,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默默温存。程凤台按着他大腿,密密匝匝地说:“谁来和你套近乎你都别搭理,上台唱戏唱完走人,你水云楼全是靠不住的嘴,尤其杜七,脑子一泡浆糊!离你哥哥也远点,我一走,挨揍可没人拦着了,你哥哥那力道,不打碎了你……”
程凤台恨不得把商细蕊也缚在身上带了走。商细蕊睁开眼睛,手下用劲一掐他□□,程凤台疼得一抽气,没好意思声张,便去拽他的手,拽不动,商细蕊的手就像长在他胸口了。
商细蕊说:“你废话真多!像一把空壳的机关枪,巴巴放了这一梭子!一句真家伙没有!说得我头都晕了!”
范涟哈哈大笑:“是够啰嗦的!看看咱北方爷们儿!我都不爱说他!”
程凤台骂他:“闭嘴!有你什么事?”
范涟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怪有意思的,算是姘头吧,更像两个说相声的:“姐夫,蕊哥儿不爱听这些废话,你赶紧,给人两句实在的!”
这样一来,商细蕊也忍不住手痒要打他了。程凤台说:“我倒要给你两句实在的,小舅子,家里内外这一摊,我不多说你也会尽心。我要托给你另外一件事。”
范涟洗耳恭听,程凤台说:“子夜心疼姐姐,请我这儿给子晴物色个结婚对象,家世高低不要紧,人品是关键。你看人有两分眼力,替我留心着,先代子夜谢谢你。”
范涟开车不做声,过了片刻,说:“姐夫,你看我怎么样呢?”
程凤台觉得有点儿惊奇,盛子晴姿色平平,毫无妖娆风气,不是范涟惯常喜欢的那一类:“别的倒是没得说,可她比你大好几岁呢!”
范涟说:“这有什么。我姐姐也比你大好几岁。”他立刻又说:“你也比蕊哥儿大好几岁呢。”
程凤台哑口无言一挥手:“有能耐就去追求她好了,不过放规矩点,敢犯浑,等我回来收拾你。”
说话说到一半,商细蕊的手从他胸口摸到脖子,掰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强行扭转面对自己。商细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一点亮光,是暗夜里凝结的雪花。程凤台一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二爷,别管人家的事了,过来和我好好待会儿。
程凤台放低眼神,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微微笑起来。商细蕊闭上眼睛,仿佛享受似的静静呼吸着程凤台的气息。两个人但也没有说什么,竟比说了举世无双的情话更使人羞臊,范涟从后视镜里扫他们一眼,把镜子一别,坐立不安。
送君千里,再送下去,就该与货队错过了。程凤台且行且远,商细蕊也没多看,也没多送,扭头就与范涟上了车。范涟问他接着去哪儿,他却呆住了,接下来有好长的一段日子见不着程凤台,这段日子还没开始,他就觉出了无聊,简直不想往下过了,要是能像连环画一样把不爱看的那几页翻篇儿就好了。可是再没兴味,也不见得回家哄孩子,最后还是去了水云楼。水云楼总是热闹,隔三差五的吵架打架,指桑骂槐。范涟跟着蹭戏听,对商细蕊也是殷勤,一路替他开道推门的。今天水云楼里分外的安静,大伙儿支楞着耳朵,在那屏气聆听些什么。商细蕊看不懂,任六笑得贱兮兮的,附耳告诉说:“来了个公子哥儿,找楚老板,俩人在后门说话呢!”
左不过是些桃色新闻,商细蕊看也不要看这些事情。杨宝梨给商细蕊泡了橘红茶,又服侍范涟吃了一杯。只听得门外啪一记肉贴肉的脆响,随后楚琼华把门一撞,急色败气的冲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男人,正是当年囚禁了他的那个龟儿子。龟儿子脸上一个巴掌印,也不顾人,含泪痛心地说:“你就跟我走吧!南京眼看就被日本占了!半个中国都掉火坑里了!你别拿自己的安危和我赌气!啊?以后我再不强迫你了!我有钱!咱们能过好的!”说着竟去抱着楚琼华。楚琼华惊怒交加,商细蕊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喊一声:“腊月红!”腊月红心领神会,上前三拳两脚把龟儿子打软在地。范涟看到这里,可看不过去了。龟儿子的爹好歹曾是一方大员,虽说门庭败落,亦是千金之子,范涟与他是同命的人,不能看着他被一群唱戏的欺负,呵斥腊月红:“昏了你的头!不看看他是谁!这还是有官衔的呢!”那人也是痴心,捂着痛处回头哀声说:“琼华,你再想想……再想想……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楚琼华气得直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商细蕊虽然早已声称不管戏子们的风流债,但是当着他的面欺男霸女,却是不能够的,把茶杯嗑在桌上,怒道:“滚你的蛋!再敢缠着楚老板,见你一回打你一回!有官衔就更好办了!我倒要问问我干爹,他管不管手下作歹的兵!”
范涟不敢与商细蕊呛声,戏也不看了,把人好言相劝拖拉走了。楚琼华只觉得在后台的目光下如坐针毡,拿起衣裳去后门小巷子里抽烟。商细蕊清清嗓子环视周围:“管好你们的嘴,不许议论楚老板!”众人低头称是,商细蕊裹了披风跟到外头去。门一合拢,众人便三三两两谈笑起来。
商细蕊对楚琼华几番维护,并不是因为二人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全是由于楚琼华戏好,商细蕊爱才的缘故。只要戏好,在商细蕊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楚琼华站在风口里抽烟,白围巾一拂一拂好似披帛,脉脉不语的,是一个男版的活黛玉,下了戏卸了妆也是情态十足。商细蕊不得不承认他是北平梨园最好看的人,惹上这种麻烦事,压根不稀奇。
商细蕊没有想好怎样开口,楚琼华就先说话了:“班主,他们是不是在说我不知好歹。”
商细蕊说:“我发过话了,他们不敢议论你。”
楚琼华不屑的一笑,被冷风呛得咳嗽,他眼波轻轻一转,流水一样划过商细蕊:“班主,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打小唱旦的,练了这一身不男不女的做派,改不了。外人看着是个稀罕玩意儿,可我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商细蕊微微露出点目瞪口呆的样子,非常没法理解,居然有人会厌弃自己的造诣,厌弃自己吃饭的手艺。楚琼华脸上发起狠劲,掷了烟头,说:“我下了台,想当个真男人。为什么不行?班主,你说为什么就不行?”说着竟抽了自己几个耳刮子,商细蕊急忙握住他手腕举在半空。楚琼华刚出道时曾有过流言,流言说一位富小姐看中他美貌,约他开旅馆,楚琼华倒是赴约了,可是等到宽衣解带,办起事来却不行。富小姐转头把事情宣扬出去,说他是生面粉掺颜料做的看菜,使他沦为一时笑柄。商细蕊想道,楚琼华身上对女人不行,心里对男人不行,长了这么个好模样,其实干啥都不行,顿失许多人生趣味。不像他,对男人女人都很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真是老天厚爱。想到这里,慢慢松开楚琼华的手,安慰他说:“这没什么的,你多多的攒些钱,回头在水云楼挑个干儿子,我给你做主。”楚琼华又是凄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云楼如果还有两个大事上的明白人,除了秀才任五,便是腊月红。商细蕊猜到他们闲不住嘴,悄悄推门进去,想捉几个出头的椽子削两下子,谁知他们已经改了话题,不再谈论楚琼华,正在说南京撤退,中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南宋。别看腊月红区区一介戏子,武生的戏码全是历史有关,经过杜七说戏,他现在也很懂了,说道:“日本人野心这么大,绝不会和中国南北而治。政府入川,留下非嫡系的军队在外面,迟早作乱。哈哈,这可是个逐鹿中原的好时候啊!”
商细蕊热衷一切高谈阔论,听了长见识。但是他看不起手底下小戏子发表的高见,不知在哪听见的一嘴,到后台来学话,臭嘚瑟,提起一脚踹在腊月红屁股上:“兔子都撵不上你还逐鹿!非得要我贴张纸条,莫谈国事?快滚去上妆!”他赶走腊月红,接着听师兄弟们清谈,大家也都觉得局势越发的不好,然而国运究竟如何,又不是几个戏子可以得知的了。
这事过去没有几天,南京的崔师姐拖儿带女找到水云楼后台。商细蕊得到消息,先去锣鼓巷接商龙声。商龙声遮遮掩掩的不许他进屋,而屋里居然有女人的声音。商龙声这回来北平,本就来得蹊跷,无缘无故小住下来,商细蕊现在怀疑是为了女人,不免替小来叹了口气,老实坐在院子里不敢乱瞧乱看。一会儿商龙声走出来,形色匆匆的,崔师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北平,大家都知道李天瑶不妙了。
崔师姐披头散发,几个孩子也形同乞儿,是个逃难的样子。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喃喃地向人诉说没想到。没想到,她和李天瑶赌气发狠的结了婚,这十几年里打打闹闹,没有过到一天太平日子。可是在危急关头,李天瑶竟然能够牺牲自己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