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爱玉甩开他直往外走:“怎么着?肚子里的卖给你了,我也卖给你了?”程凤台没有回嘴。曾爱玉一直沿着东交民巷的街走出很远,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到哪里去,一边走一边哭。程凤台把汽车开得极慢,几步之遥跟在她身后,走得稍微久一点,曾爱玉脚步居然打踉跄,体力不支了。程凤台赶紧不由分说将她抱到车上去,笑道:“你过去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当了妈,反而不懂事了?”曾爱玉鼻尖贴在他衬衫上,闻着那香烟和香水的气味,越发想要流泪,越发觉得委屈,手臂主动地绕上了他的脖子。
程凤台愣了一愣,拍拍她的背,哄了许多好话,一直把她送回卧室看她睡下,就差给她个晚安吻了。表面虽然看起来温柔无限,心里已经不胜其烦,待曾爱玉一入睡,他拧着眉毛一阵风似的走了。除了二奶奶和妹妹们,仿佛没人有这个无理取闹的资格,他待别人耐性不耐性,靠的不是感情深浅而是涵养,曾爱玉一闪而过的动容全是错付了。
被曾爱玉耽误了这一下午的工夫,这就到了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程凤台还是忍不住绕去商宅转了一圈,心想八成是见不到商细蕊的,这个时间他准在水云楼坐镇。想不到商细蕊倒真在家里,和小来两个人守着一只炖锅,在院子里吃晚饭。程凤台一来,小来就端着碗走开了。商细蕊瘦脖子扛着脑袋,低头闷吃,说什么他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答,非常糊弄。程凤台本想和他讲两句话就走,看见商细蕊这个态度,还就不想走了,火起来猛地一拍他大腿:“闹脾气,你也闹脾气是吧?”他的涵养面对着商细蕊,就完全丧失了。
商细蕊吞下最后一口面条,一拳头捶回去:“我封喉呢。”
他们戏子常有封喉一说,好比是饭馆要修灶,嗓子也和灶头一样,一天到晚的架锅烧火可不行,使狠了就要歇歇。有的戏子在台上使尽能耐,下了台话也很少说,就是为了休养嗓音。程凤台从来没有想过商细蕊也会有封喉的一天,众人的嗓子都是肉做的,唯有他像是铁打的,唱起戏来连轴转,一晚上能奔三个园子。在后台教训戏子,也是声震屋宇,五雷轰顶。商细蕊这次封喉,因为入秋之后要唱《战宛城》,搭戏的几位比如唱花脸的雷双和,名声与商细蕊相当,全城的人都盯着这一出,马虎不得。而商细蕊进了秋天就容易犯咳嗽,只能从现在开始就细心保养起来,每天不离药茶药膳,早晨起床先咽一只生鸡蛋,如此等等,很受拘束。程凤台几天不见人影,一来还敢对他大声喊,商细蕊当时就要捶死他,被程凤台捉住手,笑道:“商老板,好好说话,你告诉我封喉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还要打人?”说着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按着轻轻拍了拍:“你是有身份的角儿,以后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就撩手撩脚的,知道吗?有理就得好好说理。”
商细蕊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有理就说理,没理就打人。”
程凤台叹气:“哎,我和你是没法儿说了。”一边要回家去了。商细蕊坚持不懈地追问程美心有没有被气死,是什么样的反应。程凤台道:“她还不知道吧?她现在很少出门交际了。”商细蕊哼了声,把钻戒往裤腿上蹭了蹭,隔了一层布,钻石刮得肉疼。程凤台笑道:“逗逗你的你还当真了呢!你想我姐能有什么反应?我姐就算知道了,最多在心里怄个气,要是为了个戒指做在脸上给人看,我姐夫早烦她了。行了,我走了啊。”
商细蕊每次见到程凤台来,总是很欢喜;每次要送程凤台走,总是很淡漠,他从来不和程凤台像样说一句道别的话。要按他的脾气,多日不见,一来就走,他肯定不会答应的,哪怕双方赌气冷战,也非得要程凤台在他的眼前待着,但是他也不愿意为此再和程凤台吵架,此时就在小院子里溜溜达达不理不睬。程凤台又说了一句:“我走了啊!”
商细蕊背着身:“哦!”
程凤台道:“最近家里有点麻烦事,你唱《战宛城》我要是来不了,可不许闹疯啊!”这还是防着二奶奶最近心情不好。这些家长里短的话,是无法和商细蕊解释得通的。
商细蕊快步走过来,攥起一只拳头杵到他面前,恶形恶状道:“来不了?你来不了?你认得这是什么?”
程凤台装模作样朝那拳头打量了一番,他旦角儿的手,攥起来白白嫩嫩的一团,好像还带着水粉的香气:“我认得这是一只肉包子。”说罢凑上去咬了一口,咬完就跑,留下一只牙印。
商细蕊疼得撒开手,在那发狠地喊:“你敢不来!我就打扁了你!”
程凤台跳上车子,倒车到商宅门前,笑道:“商老板,不许喊,好好养嗓子,等养大了吓死他们。”说得好比商细蕊的嗓子眼里养了一只大老虎。商细蕊大概也真的认为自己嗓子眼里藏着龙卧着虎,待到启封开嗓那一天,要惊得在座人等肝胆俱裂,吞吃了他们的心耳神魂,闻言便得意地一昂头。程凤台朝他一眨眼睛,抛了个飞吻,踩上油门就走了。
二奶奶这一向时不常的要敲打敲打程凤台,和程凤台使使性子,程凤台都挺顺着,有时候自动地就不出门了。他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二奶奶喜欢把他拘在家里,骂着闹着留下了他,结果也不是为了和他厮守,二奶奶自己反而总在孩子们那里带孩子,或者和四姨太太打牌,偶尔坐在同一间屋子里绣绣东西,与他也是相对无言。这一天马上又有更闹不明白的事情出现了,二奶奶很认真地说要替他娶一房姨奶奶,并且提了几位人选,其中还包括他青梅竹马的赵元贞。程凤台拿不准这是在找茬吵架,还是在刺探着什么,不管是什么目的,他是肯定不会接受这种安排的,由大老婆做主娶一个小老婆,太荒谬了!他觉得自己做生意听戏都要忙死了,家里三个孩子也烦死了,再添一个老婆,再生几个孩子,不是要命了吗?二奶奶看他态度十分坚定,心里又是安慰,又是犯嘀咕,最后和四姨太太商量说:“我找个空倒要去看看这个商细蕊了,迷得他连正经娶一房都不动心了。”
这一句话说完就搁着了,商细蕊这一阵子封喉不上戏,二奶奶又要忙着看孩子。等到《战宛城》开演的时候,几个生角儿名声都很响,加上一个商细蕊,等于给座儿们过大年了。北平这几年能够轰动全城的事情里,十件事商细蕊至少占了八件,连二奶奶在深宅大院里也听闻了,便又起了相看相看的心,与四姨太太定好了日子,头场太热闹,人太杂,预备要去看后一场的。二奶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为规范的高门大户中养成的妇人,偶尔出一次门,也得是丈夫陪着,从来没有说无缘无故地出门逛个街,吃个饭,消遣消遣。过去在上海是这样,如今到了北平也是这样。一个城里住上好几年,城门往哪儿开,她也是不知道的。
这一天却一早就与程凤台说:“今天车子留给我,我要出门去。”
程凤台道:“去哪里?我安排安排。”
二奶奶道:“不用你跟着,我和四姨娘一起去,你留在家里看着点儿孩子吧。”
程凤台听过了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午睡以后,二奶奶在丫头的服侍下重新洗脸扑粉,桂花油梳头。换上一套妃红色的杭绸旗装,绣着石榴花的绣花鞋,因为一年到头也不出两趟门,这双鞋子做了半年也还是新的。几样金镶玉的耳环镯子,都是前朝宫里的老物件了。她打扮得这样富丽,虽然都是过时的装束,却并不显得怪异,妆点细致了,还比时下开放的小姐太太们多了一层典雅的气质,如果站在女人堆里,一定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凡的了。
程凤台手插在裤兜里转到她身后,弯下腰来笑道:“二奶奶穿得这么好看,这是要出去吃喜酒?”
二奶奶朝镜子里凝视着自己,自己也是相当的满意。平时在家里虽说也穿戴得山明水秀,但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用心地在意过样貌,她比程凤台大了五岁,还生过几个孩子,照理来说该有点显老了吧?可是现在从一个镜子里照出来,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差!二奶奶从妆奁里取出一朵檀色的纱绢珠花,往鬓边比了比,答非所问道:“这是乞巧节那天安王老福晋让人送来的。要说还是安王府,现在哪还有师傅耐心做这个,看这颗大珠子!老福晋还把我当小姑娘呐!”
她不知道并非是现在的针黹师傅没耐心做细巧活儿,而是因为买它戴它的人越来越少了,年纪大的头上不戴花,年纪轻的又嫌这样东西老式,渐渐的也就没有人去做了。这些事实,二奶奶是不会认可的。程凤台接过鬓花,笑道:“你本来就不大啊!”一面对着镜子给二奶奶往头发里簪好了。
二奶奶偏着头,往镜子里看了看:“怎么样?颜色会不会太嫩了一点?”
程凤台认真道:“嫩,又娇又嫩,活活美死了!”
二奶奶就烦他油嘴滑舌的,瞥他一眼,起身往门口走出去。程凤台还怪不放心的,还想跟着去,二奶奶非不肯带他,走到二门口遇到四姨太太等在那里,四姨太太也劝说:“我们多带几个人就好了,二爷跟着我们女人家,多不方便啊!”
程凤台笑道:“那也该告诉我去哪儿逛,回头走丢了我好找你们。”
四姨太太没法回答这句话,只能看着二奶奶,二奶奶扭头向他冷笑道:“你平日都去哪儿消遣,我们今天就去哪儿。”
程凤台眉毛一抬:“哦?我去的都是好地方。”眼睛直朝四姨太太看,希望能看出一点什么迹象来。二奶奶不给他这个机会,挽着四姨太太就上了车,后面丫头老妈子另外坐了两辆洋车。程凤台望着这一行人绝尘而去,心里砰砰的直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