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之一物,长于攻而短于守。究其缘故,还在“头重脚轻”四字,劈砍之时,惯性加持,其力倍增,但论及运转灵活,自是远不如枪棒之属。而长柄大锤、狼牙棒一类,都系同一范畴。杨志、索超一刀一斧,配合默契,王德左遮右拦,渐渐乱了章法,这时邓和尚大步赶来,一棍抡在战马后臀上,那马悲鸣一身,往下一塌,王德身不由己,滚落马下。邓元觉挥起铁棍便要打杀,棍子落下,当的一声,却是杨志使金刀架住,口中劝道:“师兄,听这厮言语并非恶人,不过愚忠罢了,他这身好武艺极是难得,他日若能为圣公效力,岂不是两全其美?”王德怒道:“既为宵小所执,无非一死报了国恩,若想老子投降,你们怕是想瞎了心!”邓元觉闻言亦怒,嚷道:“你可听到了?这厮却不领你人情哩,何况我教中豪杰,被他害死许多,此等血仇,岂能不报?”包道乙闻言,眼珠子一转,忽然干笑道:“秃驴这句话说得没甚道理,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生死都是天命,却非江湖上杀伐可比。我看这厮胆子大、武艺高,杀了甚是可惜,不如留下为永乐朝效力。”看官听说:他明教一众头领,自然也非铁板一块,若是应对外敌,倒能齐心协力,然而威胁稍去,便不免彼此角力,明里暗里不让对方如意。单说护教四大法王,便有两伙大势力,第一伙或可称为乃是元从系,都是昔年方腊初出江湖,便膺服其豪勇,认作老大的,邓元觉正是其中代表人物,五元帅、五散人,皆在其中。只是这一伙中,又分文武两派,文的一派,多数读过些书,心思亦远大些,武的一派,多是真正的江湖豪侠,讲究个磊落光明,方腊封官之时,前者多数都当了文官,尚书、丞相、侍郎之类,后者则多是武将,元帅、将军之流。第二伙势力,则是方腊在江湖上名号大震之时,慕名前来投奔的各方豪杰,这些人原本都有基业,譬如吕师囊、浙江四龙、天目三枭、弓温、家余庆等,其中便隐隐以包道乙为首。这两伙势力,虽暂时不曾有明争,但是暗斗一直未断。譬如郑彪何以同邓元觉冲突最多?便是因其追随方腊较早,论理该属元从一系,却不知如何被包道乙诱惑了去,拜其为师,保他做了法王。要知郑彪一直和邓元觉、石宝等兄弟相称的,如今做了包道乙徒弟,无形中却把邓、石等人也降了一辈,邓元觉等自然看他不惯。看官兄台们皆是多智多思的人物,自然晓得这等暗斗,先是往往还有些理讲,斗得多了,便成为了屁股之争:伱要坚持的我必反对,没有原则,跟你作对就是我的原则!明教大业初起,派系暗斗自然没发展到这种你死我活的阶段,在大事上,还能齐心协力,但在小事上,却把这没有原则的原则尽显无疑。童贯南征,麾下几个勇将立功不小,王德初时不过是刘光世部将,如今却能独领一军,这些进步,无疑是踏着明教豪杰的脑袋做的台阶——仅仅二十四飞将中,他便杀了五个,还有伍应星、白钦等,也都死在他的斧下。对包道乙而言,此人杀了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邓元觉力主要杀,和梁山杨志起了纷争,那对包大天师而言事情就很简单了——无论谁和这秃驴作对,我包天师一定帮帮场子!见包道乙扯他后腿,邓元觉愈发恼怒,跳着脚道:“你这牛鼻子混说什么!管他江湖杀伐,两军对垒,兄弟就是兄弟,血仇就是血仇,你觉得陛下会用这等仇人么?”包道乙怪眼一翻,不屑道:“你这秃驴懂得什么,自古那些雄才大略的帝王,哪个不曾重用过降将?蜀汉姜维,李唐尉迟恭,若说仇恨,哼哼,汉末袁绍麾下有个陈琳,骂的那曹操祖坟都炸了,曹操不是一般爱惜其才而用之?张绣贾诩,弄死了曹操那厮的爱将典韦和大儿子、亲侄子,曹操不是一般不杀他们?难道你以为我家陛下的胸襟,连区区曹操都不如么?”杨志、索超眉头一皱,武植前生为曹操之事,当初说与晁盖、武松等人,虽然后来不曾特意传播,但是二人在梁山既久,类似传闻自然知悉,听包道乙言语中有鄙薄之意,不由大为不快,心想就算你这老道不知内情,我哥哥“武孟德”的绰号,江湖上无人不晓,冲着这个绰号你也不该这般说话。杨志还老成些,正在组织言语,索超已是大剌剌开了口:“呔!牛鼻子,你说曹操就说曹操,‘区区’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杨志也道:“是啊,圣公纵然豪杰,魏武何尝不是英雄?你又何必小觑古人。”他两个一怒,包道乙顿时一惊,心想我帮场子呢,你怎么反来同我计较,心思一转,猛地想到老曹绰号,“啊哟”一声,连忙陪笑:“是贫道失言了,原没鄙薄魏武之意。只是要这秃驴晓得,自古至今,凡是大英雄,都是胸能容物的……”话没说完,王德哈哈大笑:“可笑可笑,你明教这些人,拜魔头拜傻了脑袋不成?区区方腊,被我们打得节节败退,也配合汉昭烈帝、魏武帝、唐太宗这些人比较?你这牛鼻子想瞎了心,来来来,秃驴,快快打死本将军,不然我怕被你们活活笑死也。”包道乙其实哪有胸襟可言?先前同杨志索超赔不是,心中已是不快,此刻被王德几句话,刺得满面通红,当先恼羞成怒,唰!抽出背后那口玄天混元剑,大喝道:“该死的匹夫,道爷这就取你首级!”狠狠一剑劈去,当的一声,一条浑铁棍斜刺里探来,挑开那口宝剑。包道乙怒目望去,却是邓元觉,气得大骂:“秃驴,你要杀他,道爷下手,又来相阻,你闹什么鬼名堂?”邓元觉本来一肚子火,此刻见包老道暴跳如雷,只觉一道春风自涌泉穴卷起,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笑呵呵道:“包老道,佛爷想了想,你说的很对!我家陛下,胸襟如海,这厮虽然骄横,等他见了陛下,自然心悦诚服,如何肯让你擅自杀了他?”郑彪挺起枪喝道:“邓和尚,你偏要在外人面前,同我师徒为难么?”邓元觉大惊小怪叫道:“你这厮满口放屁,梁山好汉难道是外人?他们一拨两拨千里来援,分明是我家的至爱亲朋,你一口一个外人,岂不让兄弟们齿冷?”杨志索超对望一眼,心想官兵都打到老窝了,这厮们还有闲情争吵,可见圣公御下的本事,大为不足。庞万春见两边下不来台,叹一口气,抱拳道:“几位法王,听小弟一言,这个宋将,在官兵中也算是个人物,我等既然擒了,自当献俘于陛下,他若肯降最好,若不肯降,陛下杀了他祭旗决战,也鼓一鼓洞中的士气。”杨志爱慕王德好武艺,有心周全他性命,连忙道:“庞帅此言,却是一笔划算的账!”邓元觉、包道乙也晓得此时不是争执拖延之时,怒瞪彼此一眼,齐声道:“小庞说的不错!”“便是如此,让陛下自家处置他。”当即捆了王德,麻核塞口,收拾起兵马回洞报功。他这里奏凯回洞,另一头,王禀领了数千残军,慌慌张张败退下去,正迎着童贯大军,童贯听说先锋战败,大是不快,当即停下大军,召王禀来见。王禀见了童贯,滚鞍下马,跪倒在地,把如何遭遇敌军,如何厮杀,如何不敌他妖法的过程一一道出,最后叩首道:“若非王德将军断后死战,小将哪里得脱?求恩相拨一支生力军,小将领着回头,好歹救了王德归来。”童贯不耐烦的把手一摆:“老夫来此平叛,乃是国之大事,岂能因你私谊,枉动大军?按你所说,那厮们既有勇将如邓元觉,又有妖法高明的妖人相助,王德纵然武勇,领着百来人难道还有生机?你若再去救他,便成了添油之计,你且退下,此时老夫自有应对。”王禀听说不许他去救王德,惊得瞠目结舌,正要再叩首苦求,几个大将念着平日交情,怕他情急之下触怒主帅,纷纷抢上来,横拖倒拽带了下去。童贯沉着脸,一直到看不见王禀身影,这才叹口气,同周围人道:“哼,十余万大军,生死祸福,都在老夫肩头,他要周全他的义气,老夫却要对得起官家社稷!王德这等勇将,老夫难道不爱?只是事分缓急,情有轻重,王禀可以不管不顾,老夫难道也能学他?”众将都道:“大帅此言说的最好!王将军也是一时情急,岂有不能体谅大帅用心的。”童贯把头摇了摇,又把气叹了叹,缓缓道:“自古做大事者,诽谤随身,在所难免。便是当年诸葛武侯一心北伐,女运男战,他蜀国之中就人人都能体谅武侯的忠义么?”麾下一群亲信连忙道:“恩相此话,也非尽善,恩相同诸葛武侯想必,忠义之心,或者仿佛,但是大宋国力,煌煌如日月,其实蜀汉偏安一域可比?再者论起用兵,前有周瑜、魏武,后有司马仲达,当真是一时瑜亮,又岂似恩相这般天下无敌?”qqxsnew童贯闻言,仰头大笑,倒把先锋兵马失利的郁闷一扫而空,点头道:“这话不错!武侯伐北,步步艰难,老夫南下,却是犁庭扫闾、一往无前!眼见推平他这帮源洞,大功便成,他虽情急拼命,予我小挫,然而已成死灰,岂能复燃?”众人纷纷出言夸赞,有的更是即兴作诗,备言童贯之勇,刘延庆皱了皱眉头,随即做出一连慷慨神色,上前奏道:“恩相,时局在我,自然非虚,然方才王禀所说妖法,倒是的确有厉害之处,非是一般障眼法可比。细细想来,却是那些反贼无谋,不然两军决战时他忽然使出这等法术,我军纵然能胜,也必多受杀伤如今确实让我等晓得了他的本事,当提前应对才是。”童贯呵呵笑道:“刘节度这番言语,非是知兵者决难说出!以松树化为神兵力士,刀枪难伤,力大无穷,的确可怕,然而既然露了相,凭老夫本事,破他何难?刘节度,此时老夫就托付给你,你去召集一千名精锐弓手,然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便可成事。”刘延庆惊道:“啊呀,恩相用兵,举重若轻,若非恩相明示,末将苦思三天三夜,怕也想不出这等好计策。”童贯大笑,便令刘延庆准备一番,带了姚平仲,去做前军主将,依旧以许定为向导,又调马公直领本部秦凤兵为其副手,开路搭桥,至帮源洞外十里下寨,以待大军。此时邓元觉、庞万春两路兵马,亦退回帮源洞,面见方腊,备述交战情形,方腊听说击退官兵前军,捉了对方先锋大将,甚是欢喜,重赏包道乙,又将杨志、索超大大夸赞一番,便令司天太监浦文英道:“你去说那个叫王德的官将投降,他若不肯降,押入牢中,待来日决战时,推到两军阵前,当众杀剐,叫他官兵胆寒。”随后摆下酒宴庆功,宴席之间,包道乙因得了头彩,愈发志得意满,那些文武前来敬酒,酒到杯干,无多时,熏熏欲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睥睨群雄,摸着自己一头白发笑道:“贫道为了陛下,施展惊天动地的大术,折寿无算!然而官兵毕竟势大,前军虽然败阵,必然再派一支兵马开路,因此贫道意思,我洞中数万人马,轮番出战,好歹再败他几场,一者损伤其实力,二者消磨其士气,如此决战之日,才有必胜把握。”方腊连连点头,却又露出为难之色:“包天师所言,的确有理!然而官兵之中,不乏猛士,这场能胜,多靠天师拼命,但人之寿算,折而难回,总不能阵阵叫你出战,如此一来,却如何能再败他几场?”方七佛慨然起身:“陛下说的不错!下一战,我来出马!”话音未落,阶下跳出一人:“陛下,贺某愿随左使去厮杀。”方腊视之,却是自家御林军都教师贺从龙,此人武艺精熟,十八般武器件件出众,江湖人称“惊神手”。当下点头道:“甚好!既然如此,七佛子便同贺教师领军五千——须再有人领一军接应方好。”他往下一望,暗暗叹气:石宝、厉天闰、方杰、司行方这些猛将都上不得阵,温克让、卫亨等武艺有限,想了一回:“小庞,还是你辛苦走一遭……”汪公老佛忽然开口:“陛下,我军兵少,只有轮战,才好保持战力,小庞他们已经战过一轮,这一场,便由我这老东西亲自动一动,领兵接应七佛。”方腊苦笑道:“师尊,你老武艺虽然高明,毕竟年过八旬,若是要你出马,还不如弟子亲自上阵。”鲁智深听他说得凄然,暗自摇头,起身来洪钟般叫道:“圣公,洒家等此来,本是要为你出力,如今吃了你好几顿酒肉,不得厮杀,如何尽兴?圣公若是信得过洒家,也给洒家五千兵马,让卫亨兄弟做个副将,接应七佛子便是。”秦明、朱仝双双起身,笑道:“前番杨志、索超快活了一回,正该轮到我们,都随鲁师兄去厮杀一遭。”方腊虽然明知老曹有些蹊跷,但此时见这些梁山汉子慷慨豪迈,还是不由动容,抱拳道:“此前若非你等兄弟,石宝已难脱身,如今又蒙你们出力,方某这番感激,着实难言!”当即拨了五千人予他三个,也不用卫亨做什么副将,全由他三个自行领兵做主。众人饱餐一顿,领兵杀出,走不多远,迎面撞见数万官兵开来,方七佛暗道:来得好快!连忙令摆开阵势,挡住去路。帮源洞主洞口外,是个群山环抱的小小盆地,方圆一二十里,都被开垦成良田,此刻新苗才出不久,两军各自列阵,无数人马践踏,把那些苗儿尽数踩断,方七佛看在眼里,不由心疼。贺从龙一旁看见他神色,低声道:“左使不必难过,虽被他毁了一季收成,但吾等就在此杀尽了官兵,得他血肉浇灌,明年必然大丰。”方七佛露出一丝向往神色,微笑道:”若能大胜官兵,明年此时,莫说此处,至少长江以南疆域,都该在我等手中,这里便不种粮食,也不可惜了。”贺从龙哈哈一笑,摸了摸头道:“不种粮食,岂不浪费了这些血肉?”方七佛四下望了一回,慨然道:“种花吧,这等沃土,又在山间,种下无数奇花异草拱卫圣火,届时必然引来蝴蝶儿无数,就叫做蝴蝶谷便是。”贺从龙连连点头,露出向往神色:“若是这般,等到替圣公打下了天下,贺某就回到这蝴蝶谷,侍奉圣火,以安天年!”他两个说的高兴,官兵阵中,杀出一员年轻小将,背负双刀,手拈长枪,驰骋阵前,大喝道:“天兵来此,还不投降,尽数杀绝你等!”方七佛道:“这个宋将莫看年轻,着实悍勇,邓元觉都吃了他亏!且待我去战他!”贺从龙叫道:“既有贺某在此,如何叫你轻动?七佛子且为我掠阵,待我去看看他的厉害!”说罢也持一条长枪,飞马杀出,喝道:“小子,听过‘惊神手’之名么?”姚平仲冷笑一身,上前交战,两个翻翻滚滚斗了二十合,姚平仲奋起一枪,刺贺从龙下马,鲜血滚滚流出,尽数没于土地,耳边却听得姚平仲冷冷道:“谁听过你这无名下将。”有分教:官兵已至帮源洞,洞里犹闻酒肉香。圣火至今烈烈起,蝴蝶何日翩翩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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