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内心大震,送走贾光献后,他在书房茫然半晌,终于意识到强撑无益,即令家人递帖送入宫省。他要去拜见主君。卫大司马也好,唐娘子也罢,到眼下地步,他也挑不得了,无论是谁接见他,只要听他陈情便好。“事贵应机,经略须早。早先白送的机会他不要,眼下再想拣起来,晚了。”王承求见的消息禀至东宫时,簪缨正与卫觎乘凉在厦殿的花窗下,共看一卷淮南舆图。闻言,娇慵窝在卫觎怀里的女郎动都懒得动,揪了粒葡萄,随口吩咐:“让傅思危或成慎渊,随便去一个接见此人就是了。”洛阳名门能跻身前列的位置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太原王氏早先仗着自家根基想囤积居奇,讨价还价,那就别怪别人先到先得。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利益需求,二等世家想出头,一等世家看不过,加上年轻人血气方刚,发生冲突是早晚之事。簪缨等的就是这个脓痈的破口。北朝王氏终究生活在承平殷富的年景里太久了,心机觉悟还比不上固守江东的南朝王氏,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势已去,等待王承的,只有被人杀价的份。不日便是夏至,天气热,人挨人地腻在一起更热,但在清凉阁躲闲的两位主子仿佛不觉,前胸贴着后背,谁也不离对方。二人皆只穿着里头的一件单衣,下着洒腿绫裤。簪缨赤足,才洗完的长发任其披垂,半干不湿地晾在卫觎臂弯上,一缕缕带着清凉潮湿的幽馥香气,弥散而出,混和着窗外槐香,几上果香,给这静谧的轩阁平添生色。她舒舒服服崴靠在卫觎怀里,拿他结实的胸膛当引囊。卫觎便从后拥着簪缨,手里展着一张羊皮舆图在她眼前。闻听王承坐不住了,卫觎只是淡淡一笑,未放心上。他没把北朝世家的小算盘放在眼里,着眼图上,指给簪缨看,“最迟中秋,若南朝不服,我们的军队可顺漯河而下,经兖州项城,过豫州蒙城,驻于寿春,震慑建康。”簪缨耳边流淌着他家常闲话般的低沉嗓音,时光静好,安憩太过,竟有些午困。只是头发未干,卫觎不许她睡,簪缨便又摸了两粒井水湃的西域葡萄,一颗喂他,一颗噙在嘴里醒神,含糊地呢哝:“寿春是南北必争的要冲,进可攻退可守,若豫州还在南朝掌中,北军万难渡江,今我们掌住此处,便是占尽先手了。”“不错。”卫觎吃着葡萄,轻慨一声,垂下容与的目光,“当年你收拢乞活军,铺陈罗网,将豫州的军政实权攥在手里,真是再高明不过。”簪缨一听,哪怕当年她根本没虑到这么多后手,不过是事赶事逼到了那里,不得不为,仍旧被夸得双眸弯弯。搭在卫觎小腿上白如雪藕的脚丫,不由轻轻晃动。卫觎余光瞥见,眸底闪过细碎的笑意,指着舆图继续道:“阿奴手中的青州水军,可做节完整章节』()”他话音未落,突然“啪”地一声,簪缨拍开他的手,霍然扭身站起。她脚底生风地走开,口中道:“大司马不必教得我这样细,也不必托付中军,我有什么不懂随时问你便是。”她走得飞快,又不想走出这间阁子,兜兜转转,来到一座盆栽前,见那六角青瓷花盆里的文竹长得茂盛喜人,随手拿起旁边的竹剪,嘁叱咔嚓地修理一通。卫觎一瞬的怔忡后,了然,动作落拓地一撑身赶到她身边。他俯下高大的身形,顿了顿,柔声道:“我说什么了,阿奴还讲不讲道理?”簪缨咬住唇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原本都好好的,突然便委屈起来。她睨目瞟他,重重点头:“我是不讲理的。”说罢,愈发狠心地搅戳那棵可怜的竹枝,而后撂下竹剪要走。“看砸了脚,再闹?”卫觎托住那把没放稳的竹剪,伸手把使小性儿的小孩捞回来,自是没让她走成。他面对面地搂住这副娇小柔软的身子,又泄了气,鼻尖轻蹭她脸颊,叹笑:“我不好,惹咱们阿奴生气了。给不给哄?”瘪着嘴的簪缨不应声。他也不等簪缨答应,抱起她,用的是怀抱襁褓婴孩的姿势,还在臂间轻悠了几下。两只雪足在空中轻晃,玉一样白,簪缨扭动了两下,此时始觉不好意思。论理,她的养气功夫也不差了,刚刚却不知怎的冲劲上头,这么大的人,还耍小孩子脾气。她难为情地闭眼把脸埋进去,却嘴硬道:“我很难哄。”“谁说的。”卫觎抱着她回到原位,盘膝而坐,打个响指,“有了,听这句——我家阿奴身上好香,卫十六一日不闻,食不知味,寝不安眠,纵使远隔十万八千里,一念此香,我必回奔。”他越说越温情,找到女孩藏起来的鼻梁,轻刮一下。这算是卫觎头一回见簪缨使性子,如此娇憨俏媚,爱怜得他不知怎样是好。他低头脉脉看了她一阵,轻道:“纵使为了这口香,簪缨,我一定把这条命留住。”簪缨睫毛颤了颤,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等你解毒后,五感恢复正常,到时便不觉得我香了。怎么办?”卫觎又失笑,只有她,才想得出这种古灵精怪的问题。“那得等到时候,我细细嗅个三天三夜,才能论断呐。”二人腻歪之时,递了名刺的王承在府里等得心焦如焚。待宫里终于传来接见的消息,王承高冠具服而往,却万()万没想到,接见他之人竟是年纪轻轻的傅则安。“阁下见我,似乎有些意外?”宫城外围的一间小小馆阁,傅则安比手请人入座,自己先行坐于对席。竖子如此失礼,不禁令王承面色阴沉。可如今他看清局势,有求于人,不得不捏着鼻子挤笑寒暄,“想是大司马或女君……繁忙无暇?”“主君忙不忙,某区区小臣如何得知。”傅则安淡淡将试探拨了回去,“王府君不是要谈事吗,与小臣商谈足矣。”王承忍住怒意,拂袍落座,道:“明人不说暗话,现今南北未定,洛阳人心未附,是宜静不宜动。今日王某腆颜而来,只为请二位主君高抬贵手,给世家一条生路。”“我君从未想过对世家赶尽杀绝。”傅则安不急不徐地回应,“府君既是爽快之人,小臣亦不妨直言相告。我主的意思,不过四字——还利于民。“世家门阀营私百年,占国土为自家园林,荫门客为自家差役,自今而后,便无这样的规矩了。收土地是其一,废除给客制度,是其二,至于世家子弟世代荫官,成人便可定品入仕的旧例,于寒门学子而言更不公平。不过,府君勿忧,吾主仁圣,不会刻意针对世家设卡,高门子弟想入仕也不难,察举征辟,一样可以选出真才实能者。”“那便是要废九品,废世袭了。”王承冷声道,不由蜷紧掌心。收回土地庄园,是断世家财孥来源,遣散门客私兵,是使世家聚不成势,再断了世家子入仕的捷径,便相当于将士与庶、贵与贱的区分一笔抹煞。对方说得再好听,桩桩件件,无不是在收回世家的特权。如此一来,几十上百年后、甚至不用等到百年,世家与平民还有何区别?!“若我——”“蛙在井中不知天,太原王氏,也不必过于托大了。”傅则安不等他说完便打断,语气和善,“府君该听过一句话,君如器,人犹水,方圆在于器,不在于水。府君不愿,自有愿意配合的门阀,到大势所趋之时,府君回想今日,只怕悔不当初。正如今日府君回想洛水宴那日,也未尝不在后悔当时没有赴宴吧。”“郎君好一张利口。”王承顺风顺水过了半生,是个难以受人屈折的傲脾气,闻言心血翻腾,怒极反笑,“傅郎君,我亦听说过你。你原也出身名门世家,便该为世家争利才是,何以掉头相煎?”傅则安淡淡垂下眼皮,“浑噩半生,旧梦浮云。而今大梦已醒,自然悔悟从新。”王承讥笑一声,上下打量他那头白发,没忍住直言道:“从新?听闻令尊好色误战,死后冒功,你嫡亲祖母的人头就是洛阳宫中人高悬于朱雀桥头上的,你的亲叔叔,现下大抵还在岭南种荔枝吧,傅郎君家破人亡了,还能坦然侍奉新主,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王某当真佩服。郎君那响亮的绰号叫什么来着?江左第一伪君子,真是好生恰当不过!”傅则安捏了下指节。“府君见笑了。”他不羞不恼,含笑承当,抬眼望着王承,嘴唇轻碰,吐露一句冰冷的话语:“我病在一身,汝病在灭门。”
“你!”王承不由起身,望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心头隐生惧意。傅则安捋袖起身,“今日府君之言,某会字句不差转禀给主君。”他迈出阁门前,回首淡道,“毕竟伪君子,罗织告状不是家常便饭吗。”他便这样离去,留下王承一人惊疑莫定。王承神思不属地回到府邸,因那灭门二字,当夜辗转反侧,竟不成眠。说来也巧,就在两日后,龙莽大军先于翼州檀顺与并州谢榆,自长安凯旋归来。一套威风凛凛的猛兽肩吞铁铠,罩在龙莽悍猛魁梧的身躯上,他腰扣斩|马长刀,打马自洛阳西城门的正门而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甲兵队伍,招摇过市。队列末尾,还跟着几匹没精打采的瘦马,马尾上捆绑着十数名领衣衫褴褛之人,面黄肌瘦,脚步踉跄,皆是龙莽攻破陪都长安后,活捉回来的北魏遗臣。这一幕,引来无数民庶夹道围观。前一日得知消息的卫觎簪缨二人,备华盖仪仗,已在宫门外的御道上相候。风尘仆仆的龙莽入阙后远远看见他们,立即下马,握拳抬臂,骑后军伍齐刷刷依令止步。只见龙莽卸了刀,快步而行,军袍猎猎生风地赶到二人面前,不说旁的,先细细凝视簪缨容颜,嗓音一如既往地粗戛:“近两年不见,阿妹一向可好,可让为兄好想!”“阿兄,我都好!”簪缨声音清脆欢喜,上前把住龙莽双臂,在女郎堆里已算高挑的个子在他面前,立变娇小,喜色溢于言表,“左等右等,终于见阿兄平安凯旋,我真是高兴。”卫觎等他们兄妹说完话,道:“辛苦了。”“大将军揶揄我,这点儿唾手可得的战绩比起洛阳攻城战,不过是打牙祭嘛。”话虽如此,言笑过后,龙莽还是挺身正色向卫觎行一军礼,这个曾经游荡在濉水的匪头子,经过几年的沥血杀战,也磨砺出了一身军伍肃气,把打下长安的过程同大司马简略禀报过一遍。说罢,他指向队末:“躲在长安城里的胡儿老臣,有一个算一个,都叫我逮回来了。”顿了一下,龙莽揉了把鼻子,“就是那北魏的小太子,在城破之前吞金自尽了。我嫌尸体晦气,没带回来。”听他郁闷的语气,仿佛颇有几分不能活捉匈奴太子的不甘。卫觎没在意地轻摆手,“一个小儿,无甚紧要。”当初他父皇拓跋氏冒死将他送往长安,大抵是想留个复国之望,如今看来,此子是刚韧也好,懦弱也罢,总之一死了之,北魏的气数便也随之尽了。龙莽打下的长安,作为继翼州、并州、凉州之后收复的第四座重镇归位,自此后,北方沃野千里之地,便再无大的动荡了。卫觎凝着眼眸往龙莽身后看了一眼。那帮被龙莽捉回的罪臣中,北朝丞相王丘赫然在列。王丘等人这几百里路委实被折腾得不清,龙莽可没有什么慈悲心肠,一路上给他们喝生水、啃干饼、还拴在马屁股后面吃灰,士大夫的文弱身子骨碰上这么位枭匪,能活着回到洛阳,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一脸困顿的王丘被士兵带到大司马近前,哪里还有一丝昔日的风骨可言。他腿脚疼得几乎站不住,跪下泣涕横流,唯愿归顺。龙莽怕他这一身腌臜气冲撞到妹子,闪身便要拦挡,不意簪缨轻轻一笑,不温不火地垂下眼睫:“可令弟可不是这样作想,太原王氏当家人,至今对入主洛阳宫的大司马颇有微辞。想来,王丞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了。”“岂会,岂会!”王丘略微一想,便知道自家那个拗脾气的兄弟干了什么好事,欲哭无泪,连连保证回府后必清理门户,携同家族归顺主君——如果他还有机会回家见一面老母与妻儿的话。簪缨没在这人身上多浪费功夫,留在手里无用,便叫人将他放回王府。正如一个北魏小儿左右不了胡汉相争的定局,他王丘能不能说服王承,也已无关大局,她有得是法子吃定世家,顶多,是王家多死人还是少死人的区别。眼下要紧的是给义兄接风庆功。然洛阳新主不指望王丘,这位短短几个月间受够了人间疾苦的昔日王公,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和宗族前途开玩笑。回到王府后,母子夫妻相见,诸人先抱头痛哭一通,而后,王丘顾不上沐浴,要了吃食,连吃三碗索饼,等攒足了力气,他指弟骂道:“无知拗性小儿,我王氏一族险些毁于你手!”王承先前见兄长还活在人世,已惊讶难言,忽又被骂作小儿,勉强辩驳几句,王丘不由分说道:“你真当南晋杀□□号是白来的,老虎不吃人,那是它没睡醒!先礼后兵的道理你不懂?世家若不顺风依势,何能长久?新君上任总要烧三把火,纵收世家特权,也比收命来得强。再者,我济济名流,底蕴尚存,到何时也不与寻常百姓同日而语,潜心经营,怕什么出不了相侯子弟!”北朝重孝,宗族里更讲究长兄如父那一套,王承见母亲、长兄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再联想那日傅氏子给他的恐吓,容色惨淡,灰头土脸去跪了家法。就这样,王丘被俘回洛阳的第一日,便带领太原王氏归顺了新君。他又令族中善文的耆老作贺表一篇,伏阙恭呈,又大开府库邸阁,出粮助军。贾家本还等着王承寻门路,好从大狱里救出儿子,怎料形势急转直下,眼见再无他法,跟着低头认伏。其余观望者见两大世家都服了软,望风披靡,尽皆归附。……却说宫里,簪缨迎接到义兄,引着龙莽在宫殿中游览参观。三月里攻破皇城的那晚,龙莽不过看了个大概,便又去追敌,今日算是他生平首次置身天下至高的宫廷中,眼望琼楼玉宇,不免豪情顿挫。而后,他又卸下铠甲,去拜会了卫公、檀公等人,转圈数亲戚,都算自家人。卫觎和簪缨在乾和殿设宴,美酒佳肴为龙莽接风。等到酒足饭饱,簪缨明眸微动,看着案后金刀大马的义兄,小心翼翼问:“阿兄,你可疲累?”“这才赶了多少路,累什么?”龙莽笑着摆手,“比行军打仗不是轻松多了。”“那,”簪缨眼珠无辜地转了半圈,甜甜道,“今日相聚,乃大乐事,莫不如你与观白切磋一下武艺吧,阿缨还没机会见识兄长在武场上的雄伟风姿呢。”龙莽感到突然地愣了一下。啥?吃着饭怎么说起切磋来了?卫觎很快低头笑出一声。他拧了下腕子,看向勇健扛造的龙莽,眸底有锋,“练练?”龙莽转念一想,明白了妹子的良苦用心。是了,他现在所使的这套马上杀敌刀法,正是大司马手把手帮他改良而成的,北府军中,无人不以得到大司马指点几招军技为荣光,龙莽平生极少服人,但对于大司马的本事,却是心服口服。之前他还真想过,何时有机会再向大司马讨教一番。到底有个妹子就是贴心,还知道给她哥哥开小灶。“练就练,姓龙的求之不得。”龙莽开怀大笑,“不过大司马可千万别藏私,别留手啊,我正愁长安的仗打得不过瘾呢。”他沉浸在小妹对他温暖的关怀中,没有听见卫觎低不可闻地说了句,“我亦求之不得。”一个时辰后。当龙莽不知第几次龇牙咧嘴地被卫觎放倒在校场上,喝下腹的那几坛酒都要颠出,他终于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他娘的大司马何止是不留手,这是拿他当血海深仇的仇人在练吧!那出手的狠劲,简直像关禁多日的猛虎开了笼,连指甲尖都淬着锋刃,令他这个驰骋沙场的老将都背后生寒。龙莽躺在沙地上,就着失重的视野,恍惚看见站在他面前的颀长人影,喘着粗重的呼吸,汗水顺额如线淌下,没入沙地,一双瞳孔里血色倒灌。却又餍足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向他伸出一只手。想通自己被摆了一道的龙大将军,怨念十足地闭上眼。唐子婴,你小丫头的心偏得没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