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前,一篇佚名氏的《佛子赞》在洛阳悄然流传,言沙门优昙花开,应于东方。东方属青,正是那位坐镇青州的唐娘子,为菩提萨陲转世。赞中又言唐娘子入瘟城治疫,救起万人之众,而身不染疫,是神迹显现,立大功德。赞文辞采俊利,善用骈俪,难得的是深入浅出,使道俗皆能看懂,还朗朗上口,连街头巷尾三岁小儿都能背诵。中京人也不是傻子,很快想到那位唐娘子与夺取洛阳的南朝卫大司马之间关系颇密,有人在此节骨眼传播此事,或为造势。有门路的即遣家人去打听真伪,谁知真有此事。很快,从陵川赶来的北府精骑押了一队战俘直入洛阳,将真相公诸于众:东边那场瘟疫的起因是北魏败军故意为之,有心祸害百姓,搅乱社稷。其后,北府将尉将这些败类在牛马市斩首示众。久做魏民的洛人得知,无不震惊。而唐娘子救下的人也不止万人,以山阳城为中心的周左城镇,受益者至少在万间,若非唐氏出手及时,只怕烈瘟还要扩散,若任由发展到炎夏,还不知后果会如何。随后,山阳城的万民谢表送到了洛阳。又有淮南郡的高僧、重霄县的庵尼、以及各州名僧迢迢慕名而至,洛阳本已兴盛的佛教越发呈出香火鼎沸的势头。这一切皆因一人而起,便由不得人相信几分了。寻常百姓对于神灵之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别说热衷于拜佛求运求长寿的达官贵人们。天街宽阔的道路两旁,仅设置了两列执戟设拦的虎贲郎尉,险些挡不住泱泱人潮。徐寔此前配合卫觎信中的指令,将随信寄来的《佛子赞》不着痕迹散播出去,今日为大司马与唐娘子造势,本就是刻意为之。他在东门接迎到主公,见到了暌违近两载的簪缨,看着她身量长高一些,容颜姝丽更胜当年,心中激动难喻。“军师不认得我了?”簪缨玩笑道,“我却要谢军师助观白夺取北地,佐成功勋。这一年多来,多谢先生在观白身边费心周全了。”卫觎此日身覆铁锁明光铠,铠外披蛟龙玄锦袍,漆发玉冠,不苟一笑。闻言,他嘴角微提。然在那些惴惴不安的世族家主眼里,唐娘子笑如舜华,与她并肩的那位战神司马却哪有一丝笑模样,分明是一副冷脸要吃人的煞气。“哪里的话,”徐寔看一眼场面上威凛赫赫的大将军,“是徐某要多谢唐娘子的粮马支援。”城门口不是说话处,他遂将二位主君引入城中。“别挤、别挤,你看到了吗?不是说唐氏女甚爱红衣……”“不是说南朝大司马凶神恶煞,这却是何等伟丈夫……”道旁人潮济济,都人士女,僧俗道友,翘首相望。因为徐寔进京后善抚百姓,不伤民生的缘故,所以北朝人对这两位活在传奇逸闻中的人物,既感到敬畏,又十分好奇。士庶们本以为《佛子赞》中对唐娘子的形容,所谓妙年洁白,骨清神隽,含风团露,宝婺璀琰,不过是文人溢美之词,天底下岂会有如此风标之人,她毕竟还不是真的仙人。可当那道不戴幂篱的身影由远而近,天街上喧声忽阒。簪缨今日未穿红,特地着一套轻容纱梨花白飞髾曲裾,臂挽纤帛,腰垂玉带。纱衣五重,每一层上所绣的花瓣都各有不同,由里向外依次盛开。五重轻纱之下,依稀犹可见女子肤光若雪,袖下金钏闪耀生辉。簪缨一头纤密鸦发梳作凌云髻,戴缀珠白玉花冠,眉描花钿,耳坠东珠,妍丽多姿,却是艳而不靡,冶而不浮。她的身后,随行武僧五百。东来的僧人神色庄严地合掌垂眸,口诵偈号,浩浩荡荡,拥聚成势。昙清方丈乘马颠沛一路,此时终于能挺直老腰自豪地看着自己给优昙花挑的这些供奉。洛阳香火鼎盛又如何,看看,让他们瞪大眼睛看看,什么叫不为外物动,什么叫不受风尘移。虔诚追随簪缨的僧人皆着绛袍,袒露右肩,若从洛阳城鳞次栉比的佛刹高塔上下望,便如一面铺展开的枫红旗帜,愈发衬托得前面的梨衣女郎脱俗净丽,流澈莫方。相比之下,只带着数十名近卫进城的卫觎,显得孤家寡人了许多。奇的是,他只消一人立峙于前,便如黑云压城城欲催,气势丝毫不逊。那身分明鼓动着杀伐之气的玄甲,走在柔美若不胜衣的女子身边,又分毫不会压制凌伤于她。万人之巷有一瞬静得离奇。妇人女娘偷观大司马,士男百庶痴望唐子婴。卫觎踏步向前,凛利目光扫过一片,后者那些由衷难控的视线便如锲钉入瞳,战战然避开视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缀在队末的一名青州文士,生平节≈ap;完整章节』()”一身洗旧青衫的沈阶最末,也最不起眼,目光观察着长街两侧楼市里坊的方位,对前头那些北朝世家之人偶一侧身交换眼色的神情,默记于心。王承看着这场鸣驺开道,僧兵簇拥的声势浩大的驾临,人已呆滞。他先前还在想,就算卫唐二人故弄玄虚,底下百姓好骗,名士高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顶了天的撑架子还能如何?却不期会如此先声夺人!不说其他,端只看那两张容貌,都不用放在一起加成,便足以惊绝一时。王承心道一声苦也,造化何其偏颇,令一人富倾四海的同时,还名重当时,又令一人武威冠世的同时,又英俊绝伦,这两人强强联手,何事不成?他陡然感到一种轻敌的危险蔓上心头,凝神让自己冷静下来,向身旁的贾()氏家主无声使个眼色。王家从前是北魏第一世家,而今北魏败了,王氏在新主启用之前,便是尴尬的前朝遗臣,有些场面话不宜他来主张,难免要让一让贤。洛阳贾氏是汉朝贾谊的后代,在北朝京都也是大姓。贾光献年逾五旬,著文袍,手执麈尾,一派洵洵然文雅气,他会意,向大司马与唐娘子颔首一礼,才欲开口,忽听人群中低呼:“白马负经……是白马负经!”贾光献与王承循声望去,脸色微变。原来簪缨身后的五百武僧之后,还跟着两匹通身雪白的宛种大马,之前队伍漫长,一时被人所忽。此时扈队尽过城门,围观者便看到绛衣僧人之后的两匹白马上,不载人,载的是黄麻纸抄录的经书千卷。
昔汉帝夜梦金神,头背后放有日月光明,遂遣使向西域求佛,当时便有白马负经入洛的景象,引为中原佛教的一大典故。这也是白马寺得名的由来。谁想到数百年后,洛阳再现此景。耳闻加目睹,再加上僧人本能亲佛,前来觇观的洛阳寺僧们,自发地合掌念诵,与济南武僧的念佛声交织成一片低沉庄严的梵诵,隐隐地变成了一种声援。贾光献见状不好,忙快行几步,当前对簪缨挥麈笑道:“大司马,唐娘子,久仰盛名,二位舟马劳顿,一路辛苦了,城中几位家主特在金谷园备宴,为二位接风洗尘,万望赏光。”他这举动是名士放旷,然在此等场合,却显得不够礼数。前路被挡,卫觎眼皮都未抬一下。簪缨没有计较,淡淡一笑:“我近日吃斋,恐拂好意了。”贾光献一愣。北人多看不起江左蛮越之地,对南边的吴侬软语有一句评价,曰“吴声妖而浮”,洛人不屑之。谁想这位唐娘子甫一开口,便是地道的北方官话,言辞清朗如潺泉清雪,闻之沁脾。簪缨心中却想:那金谷园是什么地方,旧主石氏富可敌国,穷极奢靡,与人挥金斗富,钱流如水,最终取祸横死。她好不容易营造出亲佛仁善的声势,进京,说他们颠倒尊卑,此时都在宫城等呢。徐寔想起卫公那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便是想笑,正欲给二位主君提个醒,这时一位身披绛格地红棉袈裟的老僧人越众而出。老僧向簪缨口称檀越,合掌见礼。护卫拦挡,昙清方丈忙道:“这位便是白马寺方丈释绪禅师。”“不可对禅师无礼。”簪缨道。护卫戟开,释绪方丈近前,一双饱含岁月积淀的慈悲双眼细审簪缨面容。侧旁传来毕剥一声细响,源自大司马面无表情扣紧的指节。就在卫觎的忍耐度将临极限时,白马寺方丈终于收回视线,道:“阿弥陀佛,老衲与昙清师兄常年书信交,腆居一寺之主,佛法领悟却不及师兄。老衲无师兄慧眼,看不出娘子前身来历,却见娘子清脱妙骨,确不同凡俗。”卫觎看见簪缨含笑拈起洁白玉指,以一个标准的佛门手势回礼。世间僧尼都行此礼,偏是由她做来,格外赏心悦目。她道:“大师过奖,不瞒大师,我亦不知自身有何不同,只因昙清师父极力确信,又同我布道说法,我闻梵音,颇觉亲近,这才对佛学起了兴趣之心。”她无辜一笑,端的天然无方,“想来也许的确是前生有缘吧。”她若直接标榜自己是什么菩萨转世,反而生硬拙笨,不如半真半假,由名僧为她传扬,才好四两拨千斤。昙清在一旁听得眼梢直抽抽。老和尚心道:你在青州三番五次拒绝老僧,嫌弃我烦时,可不是这个嘴脸。面上却还要保持风范,顺着簪缨的话憨笑点头:“是啊是啊。”若问昙清方丈明知簪缨拉拢佛门是另有所图,却为何还要赌上一世清名帮她,那是因为,他真的相信她就是佛祖的优昙华呀!只不过小娘子如今被红尘权势遮蔽双眼,还没开悟罢了。甭管她是怎么进来的,一只脚先迈进门准保不是坏事。就是后颈过风处有些凉飕飕的……昙清直觉奇准地转头,正看见大司马阴翳不豫的目光。他立刻阿弥陀佛,掉转视线,佯作看不见地向旁躲开一步。卫觎明知簪缨亲佛是计划的一部分,但见她被僧众亲近慕拜,目光与这些陌路人相接,唯独不看他,心便如有所失。丹田之内隐生一种灼热烦闷。他靴尖碾了碾被阳光炙晒得滚热的青石。但他答允过她的事,都不反悔。那边释绪方丈还在殷切地邀请簪缨:“不知可否请娘子降趾莅临敝寺,用些素斋,再为寺中弟子说法,随喜随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