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阶的元气显然还未完全恢复,在武德县被簪缨弃了之后,依旧执着跟着她。骑军中都是好马,日行三百里不倦,他的坐骑只是一条寒酸的毛驴,跟得很吃力。然而纵使有时被落在后头,到句策论,她也细心地给他母亲留一盏温着的滋补汤羹,让他带回家里。女郎从未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看过他,她待他尊重,又不流露出过分的亲近,以免他受人嫉妒。但若有人在背后闲话,她一定替他出头。他们之间的所有这些情分,在女郎得知他为了一件不存在之事赴死时,就都消散在山阳城苦涩弥天的药气里了。沈阶被救活之后才回想,女郎只身去了山阳城,当时一个人该有多难,她听到他割腕的消息,又是何等心情。他寒了女郎的心。谋士舌上有龙泉,都是会往伤口上撒盐的好手,严兰生的话最扎心:“我听说女君留下断论,‘卿不知我,我不知卿’,我倒觉得女君更知你,否则那日不会察觉到你的反常,令人返回,那你的命就真没人能救了。”沈阶今日格外沉默,压着干裂苍白的唇线,晦默着不发一言。他现在做的事,都是从前傅则安做过的。当时他不喜那人,厌烦他狗皮膏药般贴着女郎的姿态。谁承想风水轮流转。严兰生说够了,还是不看他,轻踢马镫向前。算算火候差不多,该是向女君求情的时候了。行到半途,随军的傅则安从一个斜刺里拐出来,拦住严兰生,回头向后看了眼。严兰生看他一眼,二骑默契地向旁策出,在离人稍远处,傅则安低声道:“你别冒尖,我去说吧。”严兰生俊采惊艳的脸上就笑了一下。二人心里都明白,沈阶若被弃,女君身边剩下的他们这两人,同出一氏。虽然他们自己不认亲,也无结党之私,但将来保不齐被别人叫一声傅家兄弟,独占鳌头也不见得是好事情。可假若严兰生去开口求情,又显得他钻营太甚,聪明过头。傅则安说罢,见严兰生面上无可无不可的,没有反对,便转缰往前去了。严兰生直到他行远,才转着扇柄轻轻一叹,“焉知女君不是故意如此,以察人心啊。”傅则安催马来到簪缨的侧方,簪缨停下与卫觎的窃窃私语,把快要挨上扶翼脑袋的汗血小母马拉得离开些距离,示意他说。卫觎看傅则安一眼,抬起扣着护腕的手臂招下一只鹰隼,打发无聊时间。傅则安不敢同大司马与女君并行,微微落后半个身位,道:“思危以为,现天下多事,朝章紊乱,女君需要人手,沈子尚可用,女君不妨再给他一个机会。”簪缨淡声问:“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此子孤冷狠硬——事实上你说得不错,他对人狠,对自己更狠,今日怎么反而帮他求情?”“晏子曾有言: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人君兼听则明,言官直言是本分,沈阶虽一时过激,正可见其忠耿,有可取之处。”“晏子春秋……”那还是沈阶从前教过她的,簪缨笑了一笑。忆及旧事,她不再有惘惜之色,没什么犹豫便对傅则安道:“罢了,让你做回人情,去告诉沈蹈玉,别骑驴了,上马车,好生养着身子。再劳请葛先生为他看一看,别教人说我手底下的不是带伤便是带病,还以为唐子婴帐下风水不好。”傅则安已经白头,胸肋间还有旧伤,一到阴天下雨便犯咳嗽;严兰生好端端的人在尹家堡挨了一刀,伤在心口;至于沈阶,好一个沈阶,对自己真下得去手,染疫加割腕,是生怕自己命长。这几个的身子骨若不好生调养,不管是藏锋的还是不让锋芒的,将来都是桩隐患。簪缨命令果决,傅则安心下微惊,恍然才明白女君心里只怕早有打算了……他不多言,转缰去传话。队末的沈阶听后,怔着神情晃了一晃。原是他身下的驴子终于到了极限,鼻啴白沫,四蹄打颤。沈阶动作有些僵迟地下驴,抚着驴背问傅则安,“女君的话,能再给我说一遍吗?”他们二人间交情不多,不睦不少,不过傅则安听他嗓子哑透了,像几天没喝过水的样子,不知是否物伤其类,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沈阶颔首道谢。她叫他沈蹈玉。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用那么好听的声调,唤他一声阿玉了。也好。从今以后,他便只是唐子婴的幕臣。
簪缨在队首,隔了一会意味深长地感慨:“都是聪明人。”卫觎听见,去看她侧颜,有些想把她拉到自己鞍上的冲动。发痒的掌心拧着缰绳,按捺住了,温声道:“天下英才皆为我的阿奴所用。”簪缨道:“我有有贝字的才,无无贝字的才。英才愿佐我,是我之幸。”她知道卫觎在委婉地安慰她,其实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亦师亦友有亦师亦友的相处方式,君臣也有君臣的方式。沈阶是可造之才,她在武德县时就想过,他若还愿意跟上,她该敲打的都敲打过了,没理由弃之不用。他知道太多机密之事,把这样的人放到别处也不稳妥。卫觎身后随行的谢榆隐约听到唐娘子的那句话,略一思索,心中不觉更愧。才字有贝便是财,财字无贝便是才,唐娘子这话是谦虚自己有财无才。可她整治乱地,调配粮马,力防时疫的作为,众人历历在目,谁人又敢小觑于她?谢榆回想起自己在山阳城外对唐娘子犯下的蠢事,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当时的自己。唐娘子原谅了沈阶,大将军对他的态度至今还模棱两可,那顿一百军棍的刑罚,他当时便去领了,并不是想逃避大将军亲自执刑,而是觉得自己合该挨两顿打。可是大将军得知此事后,反而不打他了,对他不冷不热,这让谢榆怎不害怕。谢榆痛定思痛,当即下马,屈膝跪在簪缨马前。“娘子,山阳城外,皆是谢榆胡言妄语以下犯上,谢榆惭愧,只求娘子重重责罚。”卫觎漫垂眼眸看着自己的参将。簪缨勒住马。后面长长的队伍随之一停。红衣女郎低下头,簪在鬓间的新开朱槿随着她的动作半坠不坠,摇曳生姿。不得不说卫觎的眼光独到,这样的花点缀这样的人,是风华绝代。然她神情无喜怒,平静道:“你是大司马的人,是赏是罚与我何干。”谢榆悲愤欲死,当着这些标下兵士的面又转跪卫觎,“大将军,谢榆真的知错了!您就是重重抡我一百棍子,一千棍子,卑职也绝无怨言!”他知道自己当日血冲脑门说的那些话,其他还在其次,只那一句“若娘子生身父母在世”,才是令大将马齿冷的关键。他当时真的只是怕大将军的救命药有失,没想那么多。谢榆悔得肠子发青,恨不得唐娘子多吹吹枕边风,让大将军宁可揍死他,也别不要他。这么些人眼睁睁看着,丁鞭见同伴实在可怜,欲上前去求情,至少别这么跪着,却听卫觎慢声问道:“还差多少军棍?”“——一百!”谢榆眼神发亮,“几百都行,只求大将军息怒。”丁鞭微松了一口气。卫觎冷声冷气看着谢榆,“你顶撞女君时,不想想自己吃的是谁家粮饷,谢参将长了能耐,知道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了,真给我脸上贴金。打你?那不是我自打脸上的金纸儿吗,这要是打掉了几张,我拿什么还欠人家的账,谢东德,我把你供起来吧。”军伍中鸦默雀静,阒无人声。大司马的嘴,可是一张能在阵前叫骂得敌将吐血三升的利口,只是他近年懒得动嘴皮子,“文武骂”的本事也不拿出来用了。今日这还算文的,谢榆已经比刀箭加身还难受,一张脸胀如猪肝,无地自容,含泪道:“将军……”卫觎骂过了,吐出一口气,“别在这跟我唱戏,滚起来去兖州大营点兵,即刻去往晋阳。记住,只攻城池,不可伤民。”谢榆还在愣神,簪缨反应颇快,转头道:“严兰生,随谢将军一同出征并州,随军参谋,辅佐主将,不许懈怠。”后头的严兰生闻言同样愣了一下。当初这二人在山阳城外各自护主,大吵一架,针尖对麦芒。簪缨是当场唯一的见证者。此时她却做出如此安排。严兰生随即便明白女君的用人之意,心下欣叹一声,领命,下马大大方方走过去扶起谢榆,向他一拱手,“便请将军多多关照了。”谢榆这才后知后觉,大司马不是要赶他走,还愿意给他立如此大功的机会!他抹了一把眼睛,暗在心中立誓,此战不克无还,他定要对得起将军的信重!二人得令而去。队伍经过短暂的休整,再出发时,卫觎偏头想说一句什么,簪缨已道:“我明白的。”谢榆情急失口的原因是他一心向主,把那味药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卫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冷也冷了,真把人调离军伍,寒的是将士们的心。簪缨本也没把谢榆的话放在心上。她能理解谢榆的耿直,就像她从某种层面上看得透沈阶的孤介。世人千面千相,各有立场,不能奢望人人之心皆顺己心,若终日身边皆是阿谀取容之人,反而危险。如何不偏不倚如明镜鉴人,使智者尽虑,勇者尽威,佞小尽除,方是用人者的本领。卫觎眼波轻流,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也不知手上沾有什么,在簪缨面前轻拭,“我的人惹了女君生气,我稍晚给女君赔不是。”这话有些耳熟。簪缨再看那只裹着卫觎修长手指的帕子,身上浑然一麻,理智之思瞬间破去,不可思议地望他一眼。他定是故意的。那桩勾当,只有山阳城的那一回……之后他们夜间同居一室,卫觎多有克制,虽然他亲吻揉摸的手段同样炉火娴熟,令簪缨难以招架,但至少未再动用过帕子。簪缨却还清晰记得那一日。头顶的日头太晒,烫红了她的耳朵,口干舌燥。她在卫觎那种轻黏得发锐的眼神里,根本没法子不多想,身底下几乎坐不住,更怕他发现了自己的敏感,恐来取笑,偏鬓藏面,一夹马腹驰了出去。卫觎定睛望着那双御马有力的双腿,攥皱了手中的帕子,却是笑意漫然地追上。两匹骏马在荥阳的关道上疾策,兜了满袖清风,衣袂飞扬。“你想到哪里去了?”仿佛只是为了让她的脸红得更好看一点,卫觎追上后,花哨地围着汗血宝马绕骑一圈,“我是说晚上摆酒宴给你赔罪。”这里没了人,簪缨晕上胭色的眼媚如丝,摘下鬓边朱槿掷在好得意的卫觎怀中,信他才怪。“嘿,大将军与唐娘子赛马去了。”大司马一撤,军伍终于从那种不敢喘息的威压中缓过来,有人不怕死地轻声议论。卫觎的近卫丁鞭,从谢榆身上吸取了言多必失的教训,默默闭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