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堡在清点伤亡人数。这次黄河守战因援军来得及时,尹家堡伤亡不到百人,其中伤势最重的反而是堡主尹真。他哪怕身手不如北府与乞活强将,却始终冲杀在最前线,以己力守己家,未却一蹄,以致刀伤贯胸,失血过多,幸无性命之险。簪缨心里过意不去,去向尹平彰送药时,这位老人反而看得通透,“冀州兵来势凶猛,纵使娘子不在堡中,作为青州北门第一道防线的尹家堡,本就是兵家必争,岂会被胡子放过。到那时,若无娘子的兵力,尹家堡反而要遭受一场大劫数了。”话虽如此说,簪缨还是得尽快想个办法,扭转尹堡主的恶感,好与尹家达成合盟。只因在看见檀顺与熟悉的北府玄甲后,她的心就已经飞到洛阳去了。青州大部分已在她掌控之中,她即使离开,也可以通过几位膺服的堡主遥领事务。所以,簪缨日日盼着洛阳最新的战报,只等消息一至,便要去与小舅舅会合。虽然那两年之约……她单方面定下的两年之约还没到时间,但她的心已如莺飞草长,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只差一个尹家堡。“徐徐图之不成,不如用武。”这是沈阶的主意,“尹真倘若是个空有血勇,冥顽看不清形势的人,不值得女郎耗费时间。”簪缨道不妥,她带兵入青州,收服的每一座堡垒却都不是靠武力压服的。这与她的作风有关,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大兴刀兵。再者,尹家有尹家的隐痛,也有尹家的坚守,经此一战,簪缨倒有几分欣赏尹堡主的宁折不弯。她还是想交一交这个盟友。“还是我再去试试吧。”严兰生最体察女郎心意,笑着请缨,“半仙么,说不定这回就成了。”反正他脸皮厚,不差这一回。抱着尹大堡主在受伤时兴许能好说话些的侥幸,严兰生来到尹真养伤的静舍。他走进院落,还未等向内通传,只见两个仆役瑟瑟地从屋内出来,掌缘有血,一脸畏色。严兰生诧异,挑起小竹扇拦住了一个,“发生何事?堡主伤势有何不妥吗?”那两个尹家堡的下人自然不肯透露堡主情况,看他一眼,绕道而退。还是院中的巡兵见严兰生长相秀美,风度不俗,也知他之前三番两次而来,是有求于堡主,好心说了一句:“我们堡主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受伤包扎从不用他人代劳。先生也不必再费心思,堡主心志刚毅,说一不一,不会答应你的。”严兰生听得咂舌。尹真受的伤他有耳闻,最重的那道刀伤,竖贯于前胸及腹,都这样了,他还逞强自己包扎,这已经不是刚不刚毅的问题了吧。严兰生一直感觉此人谨慎得过了头,仿佛随时提防旁人害他,连身边之人都不能相信,修眉微凝,当即提步上了台阶。“站住——”巡兵拦阻。严兰生收扇在对方肩头轻点,笑容和气,“我们女郎担心堡主伤势,特命我来探望,烦请兄台行个方便。”巡兵自然不能如此放行,他在门外通报了一声,等了一会儿,里头无声,应是默认。巡兵又细细检查过严兰生身上未携凶器,这才让他进去。室分两重,严兰生一踏进门槛,先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他皱着眉行入内室,见尹真一身中单,侧卧于榻。他正欲执扇见礼,垂低的视线忽捕捉到一片红色。严兰生定晴一看,尹真的中衣上竟有血迹。他这才赫然发觉,此人伤口崩裂,鲜血涌出,已是倒在榻上半晕了过去。“作死啊!”严兰生快步上前。这人没死在胡蹄之下,要是因为包个伤口把自己作没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严兰生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在他在乡下常给乡人看病,识得药粉,当下将竹扇别到腰带上,拔掉金疮药的瓶塞,扯开尹真中衣,为他止血包扎。这尹真的胸膛一敞,便露出狰狞带血的伤口,纵使如此,依旧挡不住他鼓胀的胸肌。严兰生愣愣地看了几眼,视线向下,落在尹真瘦如细柳的腰上。他周身忽然一寒,才发现尹真不知何时疼醒了过来。那张惨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一双眼睛却像仲冬的寒冰定在他脸上。“你是女、女……”严兰生手中的药瓶不觉掉落。尹真双目如电,身上痛入骨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拔出枕下的短刀刺出。“你该死了。”她的声音冷漠沙哑。却在刀锋刺进严兰生身体的瞬间,突然想起此人背后站着谁,冷汗一瞬透体,又向前滑手握住刀刃收劲。鲜血从尹真紧攥刀刃的指缝淌出。鲜血也从严兰生的左胸一刹汩出,染红衣襟。严兰生愣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抬手去挡,却被疼痛攫得失去了呼吸的能力。闭眼倒下去前,严兰生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真是个疯子……消息传到簪缨那里时,她正在客房,向檀顺细问卫觎这一年来发生的大事小情,一面等着严一郎的消息。听闻严兰生重伤,簪缨霍然起身,连忙跟随传信的堡丁往那边院里赶。“原是严先生来探堡主的伤,谁知、不知严先生说了什么,抑或堡主伤重,神智昏沉,便,便一时错手误伤了……“幸而外面的守卫听见动静,进去解救,已给严先生止住了血……”路上,簪缨听到这种一推干净的说辞,并不买账,暂且按怒不发,加紧脚步,先去看严兰生伤势。到了那间与尹真住舍一墙之隔的厢厦内,簪缨但见严兰生闭目躺在榻上,唇无血色,额浸汗珠,一盆明晃晃的血水还撂在旁边,她当即袖管气抖,怒起来:“这便是尹家堡的待客之道?郎中,我家卿伤得如何?”“女郎……”严兰生睁开眼,低道一声,目光示意簪缨屏退左右。簪缨见他神色有异,依他之言。跟着来的檀顺走近榻边,在严兰生手腕上按了按,又扒开他衣领与纱布查看几眼,微舒一口气,道:“入皮肉不深,未伤心脉——”他说着,对上严兰生没有表情的眼神,一噎:“我也要回避?”簪缨看严兰生一眼,道:“阿宝,劳你在外守着。”檀顺早已不是那个和谁都和和气气的少年了,唯独在簪缨面前,愿意收敛桀性。他哦一声,怏怏而出。待确定屋外没有耳目,躺在榻上的严兰生方白着唇开口:“女郎莫担心,我这伤的确如檀将军所说,不算重。有一事,我虽非君子,亦不屑津津乐道传扬,本应就此止秘。然我效忠女郎,不敢欺瞒,却也不愿此事宣于第三人之口,还望女郎应允。”簪缨猜想之前他去见尹真时必是发生了什么,点头道:“好,我会守口如瓶,你说,到底发生何事。”严兰生低声将尹真是女儿身之事告知了簪缨。簪缨完全呆住,久久失语。严兰生这时候还能攒出力气一笑,“当时,尹堡主的第一反应是拔刀,那不是被人看到身子后的恼羞成怒,完全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说实话,我倒有些敬佩她了。她是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一个男人。我敢确信,整座尹家堡除了尹老先生,知道此事的人绝不会多,甚至一个都没有。”莫说旁人,簪缨身边的影卫都是卫觎亲手调|教出的探子,这些靠着一双眼睛吃饭的人,都没有看出半点端倪。簪缨拧眉看看他的脸色,“你差点死了,还笑得出来?”严兰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她出刀是应激,随后收刀,却是忌惮女郎报复尹家堡。”他望向簪缨,“这位堡主心里还是怕的,她自己不怕死,但怕尹家堡跟着遭殃。只是这份恐惧被之前的她隐藏得很好——女郎,现下你可以同她谈判了。”再强硬的人只要暴露出弱点,就如同蛇有了七寸。簪缨点头,嘱咐他好生养着,准备去会会那位堡主。严兰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又叫住她道:“女郎,如非必要,莫用……此事攻击她。”簪缨才感动于他带伤为她谋策,听见此言,又觉得这个一郎伤坏了脑子。她脚步停都未停,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我也是个女子啊。簪缨才出门,正逢沈阶和傅则安一道来探望伤员。这两人走在一起的机会可不多,簪缨侧身一让,两位幕僚便进去了。里头的严兰生一看他们,立马捂住额头,“不是看笑话来的吧。”这片刻功夫,傅则安已快步走近,拨帐弯腰时,一缕雪色的发丝从他肩头滑下来。“身上哪里不适,别硬扛,告诉哥。”他说完,自己先怔了一下,随即改口:“告诉郎中。”他少年时大多数时候都在攀附太子,无论对家中的堂弟,还是妹妹,都未尽到兄长之责……他已没有资格说这个字。这对堂兄弟,在严兰生跟随簪缨回到蒙城时,匆匆见过一面。当时他们得知彼此的身份,除了惊讶之外无言以对,之后很快就分道扬镳。时隔一年多再会,严兰生还是对傅则安的那头白发感到离奇。虽然他对傅家人已无什么感觉了,自然也包括这个昔日的堂兄在内,还是忍不住叹惜:“怎么就白了啊……”沈阶站在盥架旁,不远不近听着他们兄弟说话,一直默着。等严兰生的视线瞄过来,他才慢悠悠开口:“半仙儿?”严兰生就知道这人蔫坏,生无可恋地移开视线,“打脸了不是。”-另一厢,簪缨踏入尹真的屋室。进门前姜娘要跟,簪缨回头按住她按刀的手,摇了摇头。尹真也正在等着她,未设门禁。这个英气颀高之人,已然又是一身黑袍劲装,腰带长刀,除了略显苍白的脸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与软弱沾边。簪缨都不知道她的伤口有没有包扎过。
在得知尹真是女子后,簪缨看向她的眼神便有了种变化。尹真久居上位,统领庶众,自然一眼便看出这种变化,冷笑道:“你如今定是很得意吧。”簪缨平静回视:“我为何得意。”尹真嘲弄地看着她,“让我猜猜,要不了多久,外面所有人,你的人,我的人,都会知道我是个女流——可我告诉你,我不是女人,我是个男人!”她的目光锐利阴狠,簪缨却垂下视线,看见尹真的手掌上,新刻的刀伤尚未完全止住血。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我与严兰生都会保密,向你保证,不会传于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至少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远胜过时刻害怕背后被人捅刀。“那碎嘴子如何了?”簪缨闻言,先是微愣,然后凝结的眉心霍然一松,“承堡主手下留情。”“世道变坏,最先遭殃的总是女子。”尹真重复着簪缨的这句话,慢慢解下腰上的刀,托在手里看了几眼,“你是我见过节完整章节』(),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还要继续困苦一生吗?老天对尹氏何其浇薄!簪缨见此场景,心下凄恻,有个念头微微一动。眼看一人情绪皆要失控,她忙上前转圜了几句,示意尹真出来。“我有一法,可偿尹老爷子的心愿。就当唐氏送给盟友的添头。”她对尹真说了一句话。尹真惊异:“你这小姑子疯了不成?”-“哎,也不知洛阳那边仗打得怎么样了,你们说,大司马真能灭了北朝吗?”“消息哪能那么快哟,我倒是听说了另一事,唐氏娘子原是转世的佛子,已准备皈依佛门了!”济南的春日阳光明丽,此处是距尹家堡一十里外的一处茶摊。因前几日尹家堡在黄河边大破北胡,茶摊老板心头敞亮,茶水一律半价。隔座坐着一个斗笠遮脸,身形矫健威严的玄衣男人,伴有四五名扈从,四五匹好马。男人听到本地茶客的闲话,不由捏住手中陶土粗烧的茶杯。“嗐,你这都是啥年月的老话了。”那边的茶客还在闲聊着,“唐娘子要财有财要貌有貌,出的哪路家,我倒听说,唐氏东家要和尹家堡主成亲了。”此言一出,男人霍然射目看向说话之人。他身后雇从尽失色。从洛阳到济南,昼夜不歇一千里路,卫觎一路策马不歇,三日内便赶来了。为了见她,他忍着没碰酒。到达济南郡的客驿,卫觎从水井中的倒影才看见自己的样子有多落拓,这才从一刻都不想耽搁的行程里挤出点功夫,澡面刮须,沐浴换衣。他不能在分别一年后,满身臭哄哄地去抱他的阿奴。在客栈的净室洗澡时,卫觎一直想象着阿奴看见他时,会是何等表情。她会像从前那样扑进他怀里吗,还会不会偷偷地嗅他又狡黠眨眼。他峻凛的脸庞便不自知露出微笑。可卫觎从未料想过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道消息。“主公!”卫觎面上无一丝神色,捏着陶杯的那只手背却青筋迭起,谢榆忙道,“坊间误传多矣,当不得真。”“此事绝密,一般人不知。”那茶客侃侃而谈,“是我妻兄开酒坊,尹家堡定了一千坛女儿红,他驾车送酒进堡,见红绸满坞……”五匹骏马风一样策出茶棚,扬起的尘沙糊了好信者一嘴。茶摊老板过来收拾,却见桌上十几枚五铢钱的旁边,还有一堆破碎的瓷片。“咦,这么结实的陶器,怎么坏了?”茶老板百思不得其解。冲向尹家堡的为首一骑,男人眼里积蕴着风雨欲来的黑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