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雨气侵肌,她在昏暗里坐着,像一尊低眉的瓷白菩萨。
李玄都对自己这一刻的想象感到奇怪,在穿堂里站了一会儿,方才踏进了正殿。
不知道为什么,李玄都忽然对她看见自己后的第一句话感到好奇,就像他从明堂出来,赶到飞鸾宫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不是疑问,也不是生气,而是极其家常地问他可用过晚膳了。
到底才过丑时,还是属于夜晚的范畴,姜芙圆在大业殿里待得久了,困倦慢慢袭来,不由地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睛时,李玄都就坐在她的对面,正将手中的一盏茶放下,察觉到她醒了,抬眼缓缓看过来。
“这里也能睡?”李玄都慢悠悠地问道,“皇后睡得好吗?”
姜芙圆还有些茫然,左右里看了看,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所在,看清楚对面是李玄都,方才呼了口气。
“睡的不好。”她很坦然,“晓起要去觐见圣人,不知道怎么应对。”
回回见她,都有惊人之言。
京城的女儿家,不会那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她倒好,一点也不隐藏。
“你知道圣人会问什么?”李玄都和她交谈的兴趣大大增加,又见阮春为她奉茶,她摆摆手说不喝了,竟然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喝牛乳茶,这里有吗?”
阮春瞪着眼睛想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喜地说着,“楚城进贡的青砖茶加上新鲜牛乳,盐一勺,砂糖三勺——殿下,可是如此?”
“是了是了,你可真聪明,从前喝过?”姜芙圆问道,拉家常似的和他说着,“下着雨的早晨,喝杯牛乳茶再好不过了。”
阮春笑着应是,却步去办了,李玄都觉得眼下的这幅情形很怪异,他与他的新婚妻子,在新婚之夜的凌晨时刻,对峙似的坐在这里,他内心如临大敌,对方却很放松。
“我大嫂过门第二日,几个堂姊妹闹她,问东问西,把大嫂闹了个大红脸,借口带我买糖吃,才躲过去。我想,圣人是世上最尊贵的人,绝不会问些离谱的问题,可大婚之夜陛下没在飞鸾宫留宿,圣人一定会问。”
李玄都不可思议地看她,“这种事,是能大大方方问出来的?”
“为什么不能?”姜芙圆认真地问他,“我可以同圣人说,陛下政务繁忙,理了一夜的机要,可圣人一定会以为,陛下……”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
殿外雨声滴答,尤其显出正殿的安静,她的嗓音在其间轻盈着,骤然的停顿,使得李玄都醒过神来,好奇自己竟在认真听她说话。
“以为朕如何?”李玄都低头饮茶,随意地一问。
“以为陛下,不喜欢我。”
任何暧昧之言,只要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就不会使人怀疑它的真假,也不会让人尴尬。
李玄都的内心大受震动,清茶的苦涩气味在舌尖弥漫,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坦荡的她,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微小的羞惭。
应该怎么回应呢,他不知道,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明说,自己想要的的仅仅是一个皇后,一个紫微城的摆设。
“皇后可听过一句话。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朕的喜欢没那么重要。”他为刚才自己一瞬间的羞惭感到愤怒,好像她突破了自己设下的边界,轻易就同他探讨起了喜欢与否的话题。
紫微城初来乍到的皇后殿下,面上显出了失望的神情,恰巧这时阮春呈上来牛乳茶,姜芙圆拿起来,饮了小小一口,的确香甜,却不是云中城的味道。
她说知道了,好像也不愿意再说些什么了,站起身往殿外走去,此时殿外的天空悄悄变了黛蓝色,皇后穿着家常的素白衣衫,干净地像一朵渐渐飘远的梨花瓣。
小扇与小盏在月台上等着她,见郡主神色郁郁地出来了,只觉不好,只是此时尚在大业殿前,不好多言什么,只扶着郡主慢慢下了台阶。
阮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楚,他看着皇后殿下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陛下,到底还是多了一句嘴。
“陛下,小底去送送皇后殿下?”
李玄都不置可否,挥了挥手,阮春便走了出去,追下了台阶,对着凤辇上的皇后殿下一躬身。
“殿下,您不光是紫微城的皇后,还是后宫的主人,把心放宽些,才活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