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有旁骛,抚触她的手势有一搭没一搭。月徊扭过身来,裙子妨碍她跨坐,便撩起来,大喇喇骑在他膝头。“你在愁什么?”她和他额头相抵,“是不是愁我还得进宫当娘娘?”他嗯了声,“我是不是杞人忧天了?”月徊大而化之一摆手,“别愁,我自己的事儿,自己能解决。”她通透不过,机灵不过,不像那些大家子出身的小姐,每走一步路都得有人替她安排好。她自己会闯,此路不通的时候,就算脑门上生犄角,也会开出一条属于她的道儿来。从大沽口进内陆,依旧在天津港口登岸,一行人打马扬鞭,差不多五六日光景就进京了。梁遇回宫的那天天儿不大好,皇帝依旧亲自到神武门相迎。灰蒙蒙的天地间,长桥两掖站满了身着朱红色团领袍的内监,皇帝在门洞前翘首以待,终于见隔河一队人马过来,心上一喜,向前迎了两步。梁遇下马匆匆过了护城河,将到皇帝跟前,便撩袍跪了下来,“臣梁遇,叩谒吾皇万岁。两广乱党俱已剿灭,臣幸不辱命,今日向主子交差了。”皇帝一叠声说好,亲自上前把人搀了起来,“大伴一路辛苦,朕……”说着唇角微捺了下,复又浮起个笑,平了平心绪才道,“朕盼了你好久,这趟南下不易,总算平安归来了,可喜可贺。”虽说人人都存着算计,但多年的情义是不能抹杀的。梁遇对皇帝的感情,某种程度上同月徊对小四一样,看着长起来的孩子,不见时诸多揣测忌惮,见了依旧亲厚。只是皇帝面色不好,精神头也不佳,他嘴上不便说,心里着实悬了起来。眼看要下雨,他呵腰上前比了比手,“劳动主子来接臣,臣罪过大了。主子荣返吧,要变天了,臣这一路上见闻,待进了乾清宫再向主子一一回禀。”皇帝颔首,摆驾折返,心里记挂着月徊又不好追问,直延捱到进了顺贞门才打探:“怎么不见月徊?”话音才落,就听见背后有人脆生生应了声:“奴婢在这儿呐。”皇帝回头看,见她一身少监的打扮,要是不细分辨,真难从人堆儿里发现她。她还是那个小太阳,走到哪里都发着光。皇帝望她的眼神带着点羞赧的味道,抿唇笑了笑,这笑容里有别来无恙的欣喜,也有言而无信后的愧怍。月徊起先还不痛快他把贵妃位送给别人,但到了现在已然释怀了,横竖自己也没有忠贞不二两下里都不亏。等哥哥把两广的事儿都回完了,她扛着一袋珍珠送到了皇帝面前。当然自己昧下的不算,这袋成色也属上佳,拿手一比划,“给娘娘们做头面足够啦。我还另挑了一包好的,给皇后做凤冠。”边说边从怀里掏出来,解开袋口让皇帝过目,“合浦的南珠果然名不虚传,咱们往珠池去了一趟,亲眼见过了才知道,那地方看管珠池的官员真黑得没边儿啦,好东西全让他们留下了,只挑些下脚料敷衍上头。”皇帝看看这饱满圆润的一捧珍珠,其实他对这种东西并不上心,只是听她说话,心里透着敞亮。他顺势应了两句,“以往送进宫的珍珠成色都不好,个头又小,朕以为咱们的珠池产不出好珍珠来了。”月徊说哪儿能呢,“您的江山太大了,物产有多丰富,您不走不知道。像这珍珠,可都是钱啊,不叫信得过的人看守,全进了那些贪官的腰包了。我原想多带些回来的,可我们掌印着急回京,只能归置了这些现成的。您先看个大概,等剩下的采收完了送进宫,到时候库里且得辟出好大一块地方来装它们呢。”皇帝含笑听她说,那股子眉飞色舞,意气风发,仿佛在她眼里就没有发愁的事儿,多平常的日子,也能让她过得有滋有味儿。可惜自己辜负她了,皇帝落寞地想。当着梁遇的面儿有些话不太好说,又耐着性子周旋了几句,才对梁遇道:“大伴舟车劳顿,先歇着去吧。朕命人预备了晚膳,都是大伴素日爱吃的,回头送过去,给大伴解解乏。月徊……朕留她说两句话,等说完了再让她回去。”梁遇何等精明人儿,瞧出皇帝对月徊的心依旧,至少在面对月徊时没有任何轻浮不尊重,说明月徊暂且是安全的。便长揖行个礼,却行退出了乾清宫。皇帝看着他走下丹陛去远了,这才难堪地对月徊说:“朕答应你的事,食言了……”月徊回京的一路上都在考虑怎么应对这个场面,自己早就琢磨透了,不能表现得太洒脱,洒脱了皇帝会欠缺负罪感。就得是一副被辜负的委屈相,让皇帝无地自容,越无地自容,她才越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