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这么吃下去,怕是到不了苏南就空瓶了。”揽月将药丸和水壶递上去,伺候他服了药。
周璨甩了甩手杖上的泥泞,道:“今儿的事做成了,后边本王一路躺着到金陵,再不贸然下床一步,你看如何?”
揽月将水壶盖好,冷笑一声,没答他。
都说蜀山西南千万重,仙经最说青城峰。这一路走来,苔铺翠点仙桥滑,松织香梢古道寒,到了这常道观前,静见门庭紫气生,真是越发仙气逼人。所谓天师洞前有银杏,罗列青城百八景。周璨遥遥望见那株古银杏,老干盘空,垂乳参差,不由长吁一口气,差点儿就腿软坐下了。
揽月扶着他在路边的草亭坐下,见他皱眉捂腹,不由忧心,问:“王爷,可还撑得住?”
周璨腹中疼得一阵阵的,不轻不重地剐着他脆弱的宫体,他靠在那忍了片刻,胃里都难受起来,只想把封布松了透口气。他并未感到坠意,想来孩子没事,但也不敢再乱动,打算老实歇上一阵,于是将拇指的碧玺扳指摘下来,递给揽月,“替本王送个信,就说给这儿姓周的那位老仙长,故人远道而来,可否一见。”
揽月用丝帕小心接过扳指,仔细包好了,细细看了周璨一眼,道:“王爷,您可想好了?”
周璨淡淡一笑:“本王这劳什子山都爬了,总不能吃个饭就下山吧?”
周璨盯着揽月背影,便瞧见那道观门庭有联:心清水浊,山矮人高。
他轻轻按揉肚腹,嗤笑一声,悄悄啐道:“好不要脸……”
如此过了三刻,等得周璨汗都干了,门内才有个小童出来,对着两人行礼:“贵客久等,我家仙师请扳指主人入观。”
揽月正在给周璨按揉后腰,闻言脸色不善,站了起来。
小童畏缩地瞧了她一眼,固执道:“仙师只见一人,其他人……可在外庭等候。”
周璨拦住揽月,了然一笑,冲小童回了个礼,道:“那便请小道长带路吧。”
那小童倒也伶俐,瞧见周璨腿脚不便,便走得很慢,不时提醒他脚下青苔。周璨被带着绕过三清殿,瞥了眼里头高悬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类的道教老话,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直到停在一间朴素的小屋前。小童退下,周璨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物,下意识地捏到拇指上,想转动扳指,才清醒过来,那件他从不离身的东西方才已经被他送出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人坐在桌边,盯着桌上那枚碧蓝碧玺扳指。他一身粗布道服,束发盘髻,蓄着长须,面上的皱纹显出他年纪不轻,可一头发仍是乌黑的。
“仙长,冒昧打扰。”周璨进得堂中,低头行礼。
那人回神,朝他看来,他一双眼与周璨极像,眸色浓郁。周璨站在原地,也是回看他,两人这么对视着,半晌无话。
终于,那人将那枚扳指朝他推了推,淡声道:“福客若是有愿,便去三尊下头跪拜烧纸,天色不早,山路难走,还是快回罢。”
周璨笑了,朗声道:“晚辈倒是无甚心愿,只是有些疑虑,望仙长解惑。”
那人看了一眼周璨锦袍上亲王品级才能用的宗彝刺绣,依旧淡然道:“贫道山野粗人,怕是解不了贵客的惑。”
周璨拄着杖,慢慢走近,拾起桌上的碧玺扳指,戴上拇指,微微旋转着那光润的玉石,轻声道:“这东西,我幼时只能挂在脖子里,直到十五岁才堪堪戴上,一戴就是十几年,如今也到了您当初走时的年纪。”
那人看着周璨瘸腿走来的模样,眼神微变,听得他这番话,转头倒了两杯茶,轻声叹了一口气。
“……你长得很像她。”
“呵,怪不得你不愿见我。”周璨摸了摸自己的脸,缓缓坐下,捏起茶杯吹了吹,又道,“可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她的样貌,也不记得你的样貌。”
道人沉默起来,也是捧起茶杯,啜了口茶,又问:“你想问何事?”
周璨望向门外,远山一角青翠欲滴,山间雾霭不散,云起成霞,若是在清晨迎风站一回,真倒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他微微一哂,吟道:“何当一日抛凡骨,骑取苍龙上杳冥。”
道人淡淡蹙眉,复又恢复面无表情。
周璨回头看他,撑着下巴,道:“仙师是世外人,循奉蕊珠,期飞太霞。我辈是世俗人,这红尘披身重得很,有人爱,有人恨,有人挣,有人抢,纠纠缠缠,身不由己。”
道人放下杯子,道:“祖灵殿有联一幅: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周璨扬唇轻笑,见他笑,道人微微一震,似乎是被往事魇住了心神,怔怔瞧了他半晌,低头闭目。周璨见他低头,渐渐敛了笑意,道:“仙长,我已到了悬崖边了,不能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