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本诺拉说了一半,便停下了。
“我?还有挺久吧。”方白鹿蜷起手指,敲了敲胸腔的外壳、从其中传来维生液翻卷的流动声;“我……他的话,不会入魔的。只有我。”
“……何苦啊?”
方白鹿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两人间又陷入难捱的寂静。
直到腿部忽地感到了重量,从发丝的轻柔到碳纤维道袍的光滑触感。安本诺拉靠紧方白鹿坚硬且尖锐的外壳,无论那种接触会带来怎样的刺痛:
“我好困啊。肚子也饿了。”
她仰起脸,望向方白鹿突出眼眶的光学镜头。于是他也回答了:
“那等等回店里,咱们弄点东西吃。”
“嗯,好喔……”
小腿和膝盖的压力传感器传来精确的读数,时而增强、时而减弱。安本诺拉的脊背紧贴方白鹿的腿面,随着逐渐平缓的呼吸而一起、一伏。
方白鹿很确定她睡着了,睡得很熟。这莫名让他感到些许喜乐与沉宁:虚拟脑皮层正悄然分泌着数字化的内啡肽。
没有了开金裂石的沉重右手,练气士的身体也轻了些。他略往下腰、伸出手,把安本诺拉缭乱的额发撩到耳后;又扶正了二妮有些下滑的睡姿。
方白鹿重新直起身。他再也感不到疲累,除非低续航的警告悄悄作出提醒。于是他立在原地,打算等到她们从小睡中醒转过来。
“要是以后都能这样就好了……”
是啊,“以后”该做些什么呢?
……
不知过了多久——方白鹿看够了化作废墟的城市,和正在城市中央搏动的三枚果实。于是他调整了两边光学镜头的位置,使它们对准天空:其实只是抬起了头颅。其实就算最明亮的煌煌白昼,他的视线也能够穿过大气层与小行星带、翻越太阳系的边沿,跨进亘古旋转的漫漫银河。
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更改着设定,维持人类肉眼的视界。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这都是他第一次真正抬起头,望见天幕里的星空。
这时已入了夜。吉隆坡的灯火只剩烛光似的斑点,是倒映着星与月的平缓镜面。夜幕的星宿于静默里浮现,如一捧洒向天中的晶沙。
群星正在闪烁。
曾经有人——一个本就不曾存在,现在也已消失的人——向他诉说过、提问过:星空的彼端,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还是人类时的情感缓缓地在电子脑中摊开——这些难明的潮涌,此时也成了可视化的星图。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被电子脑精细地分离,以便让方白鹿更清晰地审视自己。
一份人心的宇宙:种种欲望和思绪像是燃烧的混沌,远比星海深处的风暴还要剧烈、更加浑浊;回忆则翻滚不休,组成颗颗烧红的火球、永燃的恒星。
它们都来源于胸腔里的首级、头盖骨下的大脑;是作为人类的一切复制。
但其中有最崭新、最明亮的那一颗:并非从往日的脑皮层移植,用虚拟机模拟;而是全新的,由此时此刻的方白鹿所诞生的思绪与愿望。
它来自于旧时的回忆、某人的承诺、电子的幻景、激素的升降;经过爱恋、遗憾和疼痛所孵化,成了此刻贯穿三魂七魄的小小心愿。第一次拥有的、单纯且微弱的真正欲求:
星河只是闪烁着。它是天花板上的灯球,照亮舞池里永不停歇的人们;午夜的霓虹是它的仿作,也拥有冰冷却纯粹的光芒;九天之外的流瀑,是否能为我提供一处安宁的圣所?
想去看看——我想去看看那些星星。会是什么样的呢?
……
最后,方白鹿只是阖起镜头的外盖,从扬声器里吐出轻且平的合成音:
“哇,真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