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歌头(七)
仿佛有风刮过:弥漫在城市中的尘埃云和灰烟泛起了水波似的扭曲;但皮肤上却没有新鲜的触感。
围绕着巨木的树身,淡蓝光点和色块构成的薄雾朝四周散开——这些原本构建了阿铜虚假身躯的全息光线正在重新成型。
随着全息发生器的再次运作,第二颗巨树从遍地的烟柱、楼群的残骸中拔地而起。那是种卡通化的生成:在“扑”的顽皮音效里,全息光线如同被注满气的气球般、膨胀成一颗由脑皮层组成的大树。
这是光影的魔术。只是由于血液造成的空气湿度改变与市内大量全息发生器的损坏,另一颗西河少女变得边缘模糊,好似被黏稠的雾气缠绕;甚至有色块因为成像延迟,而拉伸出流水般的痕迹。
这让方白鹿想起某些似是而非的神异故事:在夜半时穿过森林,月光照耀的浓雾中会映出另一个你——当然,在这类叙述中,目睹的第二个自我大多是妖邪假扮、用来喻指主人公的心魔。
但这些用来止歇小儿夜啼的异闻,其中未尝没有点点现世中的道理。
在最早的猜测里,方白鹿思忖西河少女将她自己做了三等切分——即根据弗洛伊德心理学的超我、自我、与本我;苍阳子有关“伪仙”的说法则为其做了旁证。
如今,这些散落的部分重新合而为一。那颗几要纵贯天地的巨木中,栖息的还是常人的思维——或者说,现在还是。但在拥有了超乎人类、乃至辅助脑与外识神不知多少倍规模的神经网络后……谁知道最终会化生出何等的意识?到那时,或许西河少女会拥有超绝的情感与认知;无论是感受还是情绪都超过人类的理解,在文明擢升的图谱里更进一步。
就像猫狗、黑猩猩、或婴儿难以理解成人的某些复杂情绪一样。
可在那之前,那些随着活性蛋白酶的分泌而无上限增长的神经元网络突触里;寄宿的还是一个凡人的魂与魄。和方白鹿一样的魂魄,只不过还要多上一些衰老。人类终究是由过往经历和体验所构建出的动物——只要西河少女还保持着自我意识,就依旧符合这条规律。
也就是说,自己准备的计划们还派得上用场。
方白鹿把视线挪回平板电脑,望向那个绘制成“万剑穿心”的图标。
他要用这个来杀死西河少女。
……
如果非要在最近波折四起、迷乱怪异的经历中选出一个最超出方白鹿理解的东西……他会选的不是西河少女、也不是观想机,而是“苦因心剑”。
从表象上看,“苦因心剑”不过是个轻量级的程序——编写得甚至有些杂乱。慈悲刀对它的描述是:“这玩意的代码就是个屎堆。呸,几百年前的陈年老屎。”
事实上他加了一句更愤懑的评论:“然后还起这种名字?毁佛谤佛,懂吗!”
可“苦因心剑”所能做到的事,却远远超过方白鹿目前所见识过的神通法门——
“它是某种开发工具,直接针对人类的‘湿件’来对思维进行再修改和再编写。”
这是在经过繁复练习与琢磨后,方白鹿为它所下的定义。
新时代中,人类的思想并没有笼罩那么多迷雾和面纱——方白鹿自己就能随口举出好几个能对三魂七魄进行删改的外识神产品线。只是这些产品系列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需要直接链接神经系统的生物芯片,作为硬件载体。也就是说,在大脑和计算机间必须存在一个“介质”。
但“苦因心剑”不需要。
它不需要通过控制内分泌和神经递质、来间接影响愉悦和悲愁带来的心理机制;不需要攻破生物芯片的层层防火墙、在其中写入数据;甚至都不需要有线或无线的神经电信号交互。
“苦因心剑”能够交互的是某种更形而上的东西:人类意识中的共通之物。它切切实实地掌握了人心中的许多共通规律,是通过暗示和应激,直接运行在认知系统中的“程序”;从外部就能影响一个人本应封闭自洽的心理。
对方白鹿而言,这几乎能称之为“玄学”了。
就算是经过他与所挑选的那位“对手”进行的大量练习,也不过将将能激发苦因心剑中预存的几种功能。
若是将苦因心剑看做是武术上的招法,此时方白鹿要施展的便是它的“第二式”:除去将那些引起人生中种种悲苦的“因”一个个剥夺……苦因心剑还能做到的是“给予”——“将剑主的心境、感受与情绪,投射到目标的认知结构上”。
“起码它的帮助文档里是这么写的。”
苦因心剑的用户手册繁杂且冗长、混杂着绝望情绪的留影与癫狂破碎的自述性文字;苦因心剑的开发者似乎处于精神分裂前的奇妙边野:感性和理性一齐挤压着他或她,几几将其逼至疯魔的边缘。
是开发这种可怖程序所带来的副作用?亦或是正因为承受了这般的烦恼,才想要某种利器将它们通通斩去?
方白鹿很难想象,究竟是谁开发了这个“工具”——他不愿意用“武器”这个词来形容“苦因心剑”与其能够实现的功能——虽然在命名上蕴含浓重的佛家色彩,但TA的所思所想定然与佛子们大相径庭。
新马来西亚的市民们有许多种方式来缓解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烦恼。“观赏”其他人的痛苦、以此来消除自己的那份,也是其中一种方法——甚至是极为高效的那种:数字空间的深处从来不缺少合理合法、烧录了凌虐与刑罚的录像。但苦因心剑“第二式”的运行机理则背道而驰:那是种强硬的宣泄,逼迫受剑的另一方理解、消化出剑者的感受;来自于第三方的、人造出的同理心。
毕竟众生皆苦,却各不相同。
方白鹿并不喜欢这一招;毕竟在他短暂却又漫长的过往生活中,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情感上的暴露狂。可只要还生活在人世中,能留给自己的选择很少。
身下的血泊已停止了漫延,成了一滩倒映着绛紫灯焰与爆炸火光的宝石、悄悄地反射吉隆坡的末日华彩:霓虹灯火的明灭间,两根对称的巨木蔓生过城市的顶端;只是一颗拥有影子,而另一颗没有。
但若是有人长久地盯着它们——最好是加装了改制过的人工泪腺,不需要眨眼也能为角膜和结膜保湿——就会发现,没有影子的那颗巨树时不时就会转过难以辨明的扭曲、或是色调上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