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了约,于是这大半日都悬着,虽然处置起公务来如常,但不时要去瞧瞧座钟,唯恐误了时候。好容易捱到申时,趁着天还未黑就要出宫,和月徊说好了在延和门上碰头的,他到了那里却不见她的踪影,只得耐着性子,系紧斗篷的领扣。雪虽停了,天气却愈发阴冷,风吹得领上狐裘翻飞。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正是那丫头,换了一身太监的衣裳,笑嘻嘻镶着暖兜,耳朵上扣着暖耳,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宫痞。“您久等啦。”她眉眼弯弯,抖了抖荷包,“我都预备好了,还带上了月例银子,回头我请您吃驴打滚。”梁遇见她没披斗篷,蹙眉道:“就这么出去,夜里没的冻死了。”她也不管,挽着他的胳膊嬉笑:“早前我一件破棉袄就能过冬,也没见冻死呀。我皮实,死不了的,快走吧,再晚皇后娘娘都吃过元宵了,您这御赐送过去也是白搭。”活泛的姑娘,没有那么些个避讳,她一喜欢就爱勾肩搭背,当然也只限于哥哥,皇帝跟前可从来不曾逾越过。月徊心情很好,彼此对坐在车里,就着天光瞧瞧对面的人,锦衣轻裘包裹下,梁遇是人间富贵花儿。他有一双敏锐而干净的眼睛,瞧着你的时候目光泠泠如冷月,即便兄妹相认那么长时候了,月徊也还是惊叹于他的美色。她就像市井里没出息的俗人,带着漂亮媳妇出门似的,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贫瘠的快活。虽说有点犯上,但这种心情就是挡也挡不住,反正梁遇在她身边,她觉得腰杆子很硬,底气很足,也很骄傲。她一直笑吟吟地,梁遇觉得奇怪,“你那么高兴么?”她说对呀,“就算四九城我都走遍了,像这回这样兜里揣着银子,身边跟个美男子,还是头一次。”梁遇失笑,“亏得你不是男人。”她却嗟叹:“要是个男人,八成也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梁遇倚着车围子,暗想这话真是说着了。徐太傅的府邸离紫禁城不远,北京历来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官宦人家一般都聚集在西城区这一片。马车到府门上时,正是掌灯的当口,门房小厮见一队太监过来,当即吓得不敢动弹了。曾鲸上前道明了来意,小厮这才回过神,忙进去通传。不多会儿就见徐宿携家眷到了前院,梁遇方含笑下车来,比了比手,命人呈上食盒,一面笑道:“今儿是元宵佳节,咱家奉万岁爷之命,给府上送些点心。”徐太傅忙躬身上来接应,千恩万谢着主上圣宠,阖家荣光云云。梁遇从徐宿身后找见了皇后的身影,转身由月徊手里接过一只玉雕芙蓉锦鲤的首饰匣子,亲自呈敬到了皇后面前。他微微躬着身子,和声道:“娘娘,主子惦念,不得相见,特命臣转赠奇楠沉香佛珠一挂。这是主子随身之物,以表主子思念之情,请娘娘收好。”徐皇后道了谢,将匣子接过来。前院灯笼高悬着,梁遇的那双手,在灯下有种奇异的美感,青白、纤长、骨节分明。徐皇后抬眼悄然望了望他,这一望正对上他的视线。他在有价值的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甚至愈发温和地对她一笑。徐皇后是未经人事的姑娘,登时心头趔趄,忙往后退了两步。梁遇瞧在眼里,不动声色,向徐宿拱了拱手道:“咱家交了差事,便功成身退了。天儿冷,娘娘与太傅大人请回吧。”徐宿自然要客套一番,勉力挽留着,“到了饭点儿上,怎么能让厂公走呢。家下备了薄酒,厂公留下吃个便饭,徐某也好向厂公道谢,多谢厂公费心玉成。”梁遇嗳了声,“梁某职责所在,万般都是为着皇上和江山社稷,太傅大人不必客气。喝酒有的是时候,这是娘娘留在府上的最后一个元宵节了,一家子骨肉团聚最要紧,梁某不便打搅,改日再登门拜访吧。”又让了一回礼,终于辞出来,梁遇登车整了整身上曳撒,谁知一抬眼,正对上月徊虎视眈眈的眼睛。他怔了下,“怎么了?”月徊哼哼冷笑,“你们眉来眼去,我可看见了。”梁遇不以为意,“你哪只眼睛瞧见了?别整天胡说,也忌讳些个。”月徊越看他越觉得可疑,“当真没有?”梁遇说没有,“不错眼珠的是木头。”她有点生闷气,虎着脸道:“那下回你向皇后娘娘引荐我。”梁遇猜她又要作妖,“怎么引荐你?”“就说我是您的相好,请娘娘往后多照应我。”她说罢,无耻地笑了笑。要是换做以往,哥哥大概会嗔一句胡闹,可今天却不同,他听后沉默不语,好半天才笑了笑,淡声道:“皇后是要入宫的,这样的谎话能糊弄到几时?早晚会被人戳穿,到时候反倒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