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步入十石街时,街道两侧屋中,黯淡无光,然而门窗之后,全都有眼睛,鬼鬼祟祟,兴奋之中夹杂着虚假的惋惜——原来邬瑾并非出淤泥而不染,也和他们一样卑劣无耻,甚至比他们的嘴脸更加难看。
目光如同利箭,全都射在邬母身上,邬母要强了大半辈子,如今让人在背后这般戳了脊梁骨,颜面荡然无存,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上一般,狠狠一咬舌尖,口中迸出一股鲜血,才勉强支撑着走回家去。
天井中点了一盏油灯,邬意惶然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见邬母回来,连忙回到正屋去:“爹,娘和大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经传来邬母呵斥之声:“跪下!脱衣!”
邬瑾伸手解开丝绦,将斓衫脱去,搭放在竹竿上,又将里衣脱下,整齐搭上竹竿,赤裸上半身,只着膝裤,跪倒在地。
邬意推着邬父出来,眼见邬母从厨房取出烧火棍,面色铁青,登时瑟缩在了小轮车后面,不敢上前求情。
邬父咳嗽一声,没言语。
邬母抄着烧火棍,厉声道:“从今往后,你和莫府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做不做的到?”
邬瑾摇头:“儿子做不到。”
邬母那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将心狠狠一横,扬起烧火棍,“砰”一声重重打在他背上。
一棍下去,邬瑾背上当即浮起一指厚的红痕,他咬牙忍耐,半声不出,等到邬母打过之后,才恳切道:“阿娘,莫家于我有恩,亦有师恩未报,如今莫节度使已是这般情形,莫姑娘周遭虎狼环伺,儿子”
“闭嘴!”
邬母听到莫姑娘三个字,心已经冷了半截,低头看邬瑾,只觉得这儿子高高大大,肩宽背厚,分明已经长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大人。
他自幼聪敏乖觉,然而从进入莫府开始,他就变了,不再是那个事事以家为先的儿子,不再是苦读圣贤书的学子,反而为了一个还没成人的小姑娘,和家人离心离德。
多年心血,毁于女色,十年寒窗,不敌富贵。
她高举起烧火棍,携着满腔怒焰,重重打在邬瑾背上:“什么莫姑娘,咱们家里高攀不起!”
再一棍,她骂道:“你读的哪本书,教你这般不孝,弃父母于不顾!什么师恩,教你做这等下流无耻之事!连前程都抛了!”
又一棍,她冷声道:“你心里要是还有爹娘,从此往后,再不要往莫府去。”
她打出了自己的眼泪:“你要是心里没有爹娘,现在就可以走,随你去入赘!”
棍声沉闷,整条十石街都在沉默的听,风吹树枝,树枝打的墙瓦“啪啪”作响,一只野猫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从屋顶上纵身而过,逃之夭夭。
邬瑾背后皮开肉绽,冷汗涔涔,邬父连声道:“够了,够了!”
他心中焦急,伸长胳膊就去夺邬母手中烧火棍,合身一扑,“砰”一声摔倒在地。
“爹!”邬意惊呼一声,连忙奔上前去,邬母也慌忙丢了手中烧火棍,跑上前去,要将邬父搀起来,怎料精疲力尽,一时竟没能搀起来。
“阿娘,我来。”邬瑾膝行上前,绕到邬父身后,改跪为蹲,两只手从邬父腋下穿过,箍住他前胸,提起一口长气,将邬父从地上拔起来,放进小轮车里。
他背上棍痕朱紫相交,如此用力一挣,顿时鲜血直流,他吞声忍泪,复又跪地,言辞恳切:“爹,娘,保重身体,先去歇着,明日再训儿子,也不晚。”
他看向邬意:“快推爹进去,看看摔伤没有。”
邬意连忙邬父也推进屋里去,又出来把邬母也搀扶进去,见邬瑾一个人跪在那里,就悄悄跑出去,钻进厨房,从矮橱里取出一块白饴糖,藏在袖中,等到邬瑾身边时,火速弯腰塞进邬瑾嘴里。
“哥,你等着,我去拿药,阿娘手劲大的很。”
他像只小耗子似的进进出出,悄悄给邬瑾上药,同时很不想邬瑾和莫府恩断义绝——月初,莫府还送了樱桃来呢。
屋子里,邬母擦了眼泪,拿出钥匙,翻箱倒柜,把莫府送来的药材等物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养出来这样的孽障,还不如打死,当做没生过!拼了命的送他念书,就只养出来个白眼狼!”
她把布料也找出来:“去年进京我就看他不对劲,哪里知道那时候他就存了这么不孝的心思!哪里那么凑巧,就让人把试卷污了!”
邬父叹气,把她取出来的一匹素绢理齐整:“我看他心里有数,孩子太聪明,咱们做爹娘的,是管不住的,你先把这些东西送过去,明天我再好好劝劝他,让他发奋读书,等他高中了,咱们能配的上人家,才好去提亲。”
邬母打叠好东西,预备明日还给莫府,坐在桌边,看着油灯道:“我看着莫姑娘,就跟看着那天上的仙女一样,生的好,教养的也好,自己也有主意,小小一个姑娘,能够带兵打仗,这样的姑娘,不会往外嫁。”
说着,她冷笑道:“咱们家小,也容不下这一尊大佛。”
一想到邬瑾为了莫聆风,弃了春闱,心头那把业火便按捺不住,将这一个“莫”字恨到了极致,脑顶心都是火。
她扭过身去,看着邬瑾还跪在那里,邬意坐在一旁,瞌睡连天,回头对邬父道:“明天先让老二把东西送过去,再去饼铺,我在家里守着老大,从今往后,只让他在家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