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徒了?”羽仪本是坐在窗下安静看书,听闻这句硬邦邦的问话,他翻书的手指略顿了顿,羽仪再度微笑着抬起头:“并未,长老宽厚,允许我来这里一道学习,拜师一事是我想也不敢想的。”许是羽仪此刻给人的感觉太过逆来顺受,素来稳重注重言行得体的秦君竟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哼,那是当然,师父眼高于顶,可不是平白什么人都会收为徒弟的!”“……”羽仪笑道,“师兄说的是。”便陷入无话了。只有翻书细微的声响,被风声尽数掩盖。那日具体是如何结束的,经过十来年,秦君已回想不大起来了。他只依稀记得,羽仪是一早来拜见蔡仁丹,待到月上枝头才从这间屋子离开,整日下来,他同秦君的交谈不过起初的两三句问候,但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始终在秦君耳边环绕。他道,人是小乾坤,得阳则生,失阳则死。他又道,人生如天地,和煦则春,惨郁则秋。“夫医道之所兴,其来久矣。黄帝咨访岐伯、伯高、少俞之徒,内考五藏六腑,外综经络、血气、色候,参之天地,验之人物,本性命,穷神极变,而针道生焉。”当蔡仁丹问他决明子金银花有何功效,他道一者清热泻火,可视情况同蝉衣、龙胆草等同用,一者亦可作解毒之用,其味性甘,可辅以连翘,煎汤服用。话到后半,孩子清润的嗓音已然干涩,但他面上不为所动,一一回答了每个刁钻的问题,秦君本是想在功课上和人争个高低,到了最后,也只能怔怔看着孩子的身影出神了。非是秦君答不上这些问题,可换成同样的年龄……同样的处境,哪怕是现在,秦君也绝没办法答得这么好,这么周全妥当。“君儿。”“是、是,长老。”沉沉夜色覆盖了山谷,蔡仁丹送走了住在门派另一头的羽仪,又疲惫从门边倒转回来,秦君正闷闷不乐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他心思飘得太远,蔡仁丹唤了他好几次,秦君才慌张应声。“长老,您有何吩咐?”蔡仁丹看了他一会儿,说:“不要同羽仪比较。”秦君不作声了。“因为那没有意义,你也得不到结果。”在这句轻飘飘的话后,蔡仁丹不再多费口舌,扔下徒弟一人便也走了。蔡仁丹究竟人老成精,对羽仪此人,秦君看不穿想不透,尚且还存有心力去一较高低,而蔡仁丹早在第一眼见到羽仪,就明白眼前的存在,与其说是不世出的天才,倒不如理解为上天对他蔡仁丹的恩赐。将凡人苦苦追索半生的道,赐予了这困顿于生死的人间。
蔡仁丹甚至不敢用栽培提携二字去形容自己与羽仪的关系。因为在之后他们一起相处的数年中,给予提点做出贡献的那个人,正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药童。日日月月,季节轮转,草木枯荣,秦君与羽仪的距离,从来都没有短于那日清晨,隔着阳光尘埃的一次短暂对视。羽仪仰视着年长的师兄。但他们都知道,真正站在高处的另有其人。长者敬畏偏暗含控制,同辈厌恶又深藏嫉妒,白兔的鲜血溅满双手,病人微弱的吐息一个接着一个断绝,羽仪在那间授课用的小屋,那座偏僻幽静的庭院中,度过了自己漫长的少年时光。作者有话说:这次我要试着一次性写到结尾,果断点,不要再磨叽了,漏洞bug之类的以后再来补,总之先写完。冲!!!对于秦君而言,羽仪的存在实在碍眼,起初他将那个沉静的孩子视为需要打压的后辈,在了解对方的天赋实力后,就单方面将其定义为必须分出胜负的竞争者,至于从何时起,原本一直在追逐羽仪背影的秦君,竟也能对那无谓得失的师弟生出瞧不起的蔑视心态……那都要起源于某个平平无奇午后。他窥见了羽仪的秘密。羽仪的手一向很稳,分拣药材如此,持刀切开创面肌肤更是如此,秦君好像从未在他那张始终挂着浅淡笑意的脸上寻得半丝动摇。他们这些学徒通常都是要花费数年光阴去习得门派理念基础,很少有谁能提前出师,羽仪却是例外,他刚满十岁就被安排去山门前同外门弟子一道接待不远万里前来药王谷求医的病人,从仅仅只是接待,又到具备把脉细究的资格,再到可一纸药方断定寿命,羽仪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时光。秦君比羽仪年长近五岁,却不比他的步调快上多少,无论是面对前所未见的病症,还是被展示了足够让人做上几宿噩梦的伤口,羽仪都保持着一贯的平淡神情,就连秦君偶尔都会心生嫌恶不愿接触身患恶疾的病人,羽仪只会换身衣裳束起长发后独自前往里屋。其心之静,无处可使惹尘埃。因为蔡仁丹也有着相同的做派,所以秦君原以为,羽仪也是那种见惯生死又不在乎生死的冷情之人——如果把羽仪想象成不具备七情六欲,特来人世历练渡劫的仙童,秦君心里意外的会好受很多。可羽仪让秦君深深失望了。那日,在一个上午的忙碌后,秦君本是用过饭后打算消消食四处走走,却无意中来到了庭院临近的后山前,他们师徒圈养实验动物的地方。想要在这条求道的路上更加精进,手下总少不得沾上牺牲品的血,但动物终究是动物,能为众生做出贡献也算得上它们的福气,说不定来世入轮回还能借此脱离畜生道投个人胎,这也是为秦君积功德了。他们用来实验的动物数不胜数,有掉进陷阱的野鹿,翅膀受伤的飞鸟,种类多点是好事,正适合拿来给学徒锻炼一双持刀的手,刀锋在染透了药香的手指间旋转,开膛破肚还是完好缝合都是药王谷弟子的必备技能。羽仪身为个中好手,他不该,也不可能畏惧亲手剥夺生命。蜜糖似的阳光顺着树梢不断滴落,在草叶间烫出星星点点的痕迹,一圈篱笆在树下围出隐秘的领地,秦君打着哈欠从远处经过,转眼一扫,就看见隔着条清溪,篱笆边蹲了个极其眼熟的人影。溪水绕过垫脚的鹅卵石,泠泠碰撞出脆响,那一窝刚出生的小兔子挤挤凑凑,耳朵时不时弹起来,它们拼了命想要往小少年探出的指尖上蹭,而羽仪从不厚此薄彼,他半跪在篱笆拦起的牢笼外,发丝挽在耳后,少年俯身耐心地抚摸它们中的每一只。他眼睫很少抬起与人直视,那样矜持而委婉的姿态,莫名透着疏离冷淡的味道,但这一刻,他低敛的眉目却无可置疑透着柔和的笑意,有幸被他这样注视,大概终此一生也很难从这双眼睛的捕获中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