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裘不可能承认弃女之事,大魏也拿不出有力证据,再加上开战过后,缘由就不再重要了。”裴敬叹道,“哥舒裘那个老东西,狠的时候是真的狠呐。”
“狼族生存环境恶劣,北境一向是块肥肉,只可惜,公主殿下当年才不过十四岁,连及笄都未到的年纪,”顾长思将卷宗递回去,裴敬的面庞在接过卷宗后缓缓褪去,渐渐幻化出明壶那张发白的面孔,背后的神明慈悲地垂目,看着她僵直的背影,“可惜她偏偏生于帝王家。”
明壶,或者说哥舒冰颤抖着握紧手中长刺,青筋都爆了出来。
“公主殿下,我不是在戳你伤疤,只是想告诉你,或许答应你能够让你全身而退、返还家乡的那个人,在骗你。”顾长思目光在她发抖的手背上一触即收,“看着公主这般模样,怕也是心里猜测过的吧。”
哥舒冰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答应我的是,会送我返还家乡?”
顾长思但笑不语。
哥舒冰的诉求太好猜了,她一个敌国公主,又是没有公主身份、被故乡承认已经身死的敌国公主,自然不能在长安城一呼百应,抛却国仇,那便只有家恨了。
回家。顾长思几乎是在弄清楚她的身份后即刻就明白了她与幕后之人达成的协议。
哥舒冰咬紧了牙关。
当年、当年山石滚滚而落,护在她身边的侍女挺身而出,替她挡下了致命的山石,就在她挣扎着想要逃出来时,一柄利刃捅穿了残破的马车车壁,距离她的鼻尖只有一指宽的距离,她再往前一点点,就会即刻刺破她的喉咙。
人在极度恐慌时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十四岁的哥舒冰根本无暇去管到底是大魏反悔了还是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逃——外面的狼族护卫杀掉了那自天而降的刺客,将手递给她,从车厢里拉了出来。
四处都在混战,她下意识想去找裴敬,她知道他是最有权威且最安全之人,可山崩地裂之间,根本看不清裴敬的位置,她只好把信任交给救她的狼族侍卫,混混沌沌地被他带走,掩藏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之后。
可很快,他们的行踪就被暴露,越来越多的刺客冲他们涌来,侍卫拉着她沿着山谷疯狂地跑,箭矢扎透了侍卫的后背,他拼死反击,与刺客同归于尽,才保下哥舒冰一条命。
幽幽山谷间,十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遍地尸骸的山谷深处,天地何其渺远,她孤身一人,飘然无依。
她从刺客手里拿出残存的兵器,紧紧地抱在怀中给自己增加一些依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这时的思绪才缓慢转动,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大魏翻了脸,还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两国关系?
她无从得知,只知道她要先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不要再往长安去了,这一路千里迢迢,裴敬一行人不知所踪,又不知是否会有其他埋伏,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回到北境,然后连夜赶回狼族。
那个时候她就算再小也能知道,她的失踪或死亡一定会给本就交恶的两国雪上加霜,她一定要快些回去,战火纷飞下最无辜的是平民,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战士也是千千万万人家的骨肉血亲,她要回去,或许还能力挽狂澜,阻止这场灾难。
但她没有如愿以偿回到北境。
山石滚落炸出了深居山谷之中的匪帮,见到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又出落得如花似玉,穿金戴银,当即就捉回了寨中。
后来……后来……
她学会了自保、学会了反抗、学会了用自己稚嫩的牙齿去撕咬仇恨之人的皮肤,让自己的爪牙渐渐锋利起来,竖起坚实的屏障。
等她真正走出那匪寨时,两国已然开战,她的父亲没有来寻她,直接以她身死之名,掀起了征伐的“正义之战”。
所以她不曾猜测过吗?猜测过的。若是大魏设局阻挠,若非没有狼族那边的暗中默认,她怎么会回不到遥远的故土,只能日日夜夜眺望着北方。
从匪寨走出的哥舒冰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狼族公主,而是手染鲜血、艰难求生的明壶姑娘。
她不再不谙世事,也不再纯良到看见宰杀牛羊都要捂上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猜测是一回事,被其他人告诉,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的她的父亲都不希望她活着回去,那她真的……再也没有家了。
“公主殿下,我今天敢来找你,就不是自己一个人,屏退其他人告诉你这件事,就是顾念到它可能会非常残忍。”顾长思深深地看着她,“我也是皇亲,我也知被亲近之人放弃是何感受,所以,我现在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哥舒冰讽刺地勾起一抹笑:“你又会有什么好心?”
“我可以送你回故乡,但我需要你为我作证,证明你除了葛云、还有答应你事成之后会送你回家的人之外,再无旁人的瓜葛。”
“顾淮,”哥舒冰笑出声,“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恨狼族入骨,为什么要放过我?”
顾长思只是浅淡地笑:“我是定北王,与狼族有关之事先过我手,我可全权处置,怎么,除了我,难道答应你可以送你回家的那个人,居然也有此等本事吗?”
哥舒冰沉默下来。
然后猛地抬头,看到了顾长思眼中精明的算计之意。
糟了。
哥舒冰下意识往后轻挪一步。
中计了。
如果她答应顾长思,那么且不论顾长思能不能履约送她归去,只怕她进了大魏人的手心,就有更多的事情会被牵扯出来,比如当年哥舒裘为女征战的正义之师,他的威名与仁义就会顷刻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