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他的侧影打得模糊又通透,他的侧脸隐藏在烈烈阳光下,攥紧了副将递过来的大魏旗帜,迎着长风悍然一挥,仅剩的两千余兵发出了震碎山河的呼号。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霍长庭对小兵露出了个安然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一抹唇角:“狼崽子们,想要我们的地方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够不够秤,爷爷不把你们扒一层皮,算是我孬种。”
那样振聋发聩的呼号犹在耳侧,卫杨颤抖着手拾起地上的水碗碎片,结果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是嘉定之役里留下与霍长庭死守的三万人中唯一活着回来的人,他本也想同兄弟们一起埋骨于嘉定关外的风雪中,可霍长庭告诉他,得有人带着他们的魂灵回到故地,让他们看看自己守卫的山河依旧安宁。
当年北境十二城虽然被夺,但霍长庭的战略无疑是最大程度的减轻了损害,十二座空城留下,精锐全部带走,剩下的三万人拼死将狼族的火力消耗了大半,狼族虽然占尽了城池,却也弹尽粮绝,这就为两年后让大魏夺回北境做好了充足的先决条件。
当年顾长思作为先锋的那一场战役卫杨没再参与,但他听到捷报传回长安的时候,他想,当顾长思砍下哥舒裘头颅的时候,那牺牲的昌林将军与三万将士,一定与他一起挥起了长刀,再度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问他……当年有没有把话传回来。
卫杨咬紧牙关,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砸下来。
霍尘烧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焉不详地叨咕了那么一句后又昏了过去,结果招来了卫杨的泣不成声,一个哭一个晕,苦了裴青一个头简直两个大,根本无从管起。
“卫大人?卫大人?卫大人!”裴青托着霍尘,艰难道,“要不,要不你先别哭了呢?要不你先跟我一块儿把他弄回去呢?要不咱俩把他弄回去你在哭呢?”
“好,好好。”卫杨和他一左一右架起霍尘,闷声道,“霍大人,他究竟是……”
“我也不知道,我那天看见我家老头也长吁短叹的了。”裴青比卫杨高些,大半重心都压在他的肩上,“什么事都等人好了再说吧,你先顾着他,我一会儿去找阿辞,尽快把药给他弄来。烧成这样,幸亏顾长思查案去了,要不……唉。”
卫杨心里蓦地一沉。
他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天他将东西带到顾长思面前时,是什么样的光景,以至于他听到这三个字,心里都会一绞一绞着发疼。
心口一酸,顾长思指节顶在那里揉了揉,没甚所谓地换了个姿势。
崔千雀分好了茶,自己先端起来呷了一口。
顾长思手指握在温热的茶杯上:“崔姑娘知道明壶的真实身份吗?”
“狼族公主。肃王殿下临终前告诉我了。”她不闪不避,披帛顺着她的小臂垂落,她笑了一声,“殿下怎么这般瞧着我呀?都说了直言,而且当时苑大人跟踪我我也知道呀,他也知道我知道呀,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
她笑吟吟地:“是吧,苑大人?”
纯情少年苑长记哪里经得住那一眼的撩拨,脸腾地红了。
“既然如此,也请姑娘直白些回答我吧。”
崔千雀坐直了回来,斩钉截铁:“不知道。”
“如此说来,姑娘背后的人也没把什么事都透露给姑娘,甚至险些让姑娘犯险,跟着这样的人,姑娘安心吗?”
崔千雀保持着那抹客气的笑:“小女子的事,不劳殿下费心了。”
“好,那我就不多言了,崔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利害。”顾长思话锋一转,“那么想必,也知道狼族公主此事的利害。我大概介绍一下,昭兴九年,狼族欲与大魏联姻,老狼王哥舒裘送女入京,在大魏境内离奇死亡,尸骨无存。此事成了两国邦交断裂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北境再无安宁。”
“这位狼族公主九年来为什么活着却下落无踪,有家无处归,又为什么今时今日突然发难,我是不大懂得的,想必姑娘的幕后主家比我懂得多。”顾长思摊摊手,“不过明壶这些事情做完,只怕她自己也清楚,后路已断,她已成弃子。”
崔千雀垂着眼睛不说话。
“所以,崔姑娘,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毫不知情,我也不欲让你背叛主家,做出不忠之事,只是目前事已至此,你就算说出明壶的下落,应该也不算什么了吧。”
茶杯被放下,“嗒”地一声轻响,崔千雀抬眸一笑:“殿下误会了。”
“我没什么主家,也没什么背后的人,从头至尾,只有我想不想做罢了。”崔千雀道,“至于明壶,我的确不知她的身份,她来我这儿也不过是个栖息之处,我们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利益往来。所以,我也的确不知道她藏在哪里。”
苑长记焦急道:“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吗?哪怕她可能藏身的地方呢?”
“苑大人,你查案无数,这么多杀过人的犯人,难道杀人之后还会躲在家里等你捉吗?”崔千雀歪歪头,“旁人尚且如此,明壶一个狼族公主,隐姓埋名在敌国活到如今,敢杀皇帝、敢闯玄门,你觉得她会让我清楚地了解她的行踪?”
她伸出二指在脖子上一划:“我若是了解,只怕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苑长记瞧着她那纤长的手指,懊恼地搓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