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就站着队长和村里的妇女主任,还有乡里派来支援的人,足足延误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到凌晨五时还没有结束,明显地感觉到了秦队长急燥情绪,这看不见面貌的乡干事,不迭地解释着:“哎,没办法呀,现在村里有本事的走都走了,能迁的早迁了,不能迁的也出门打工了,净剩下这老弱妇幼了,公安同志啊,我知道你们也难为,可咱也真没办法,这些老头老太太,就这么个死脑子,院里的猪呀、鸡呀、骡子牛马牲口呀,都是命根子,真让他们黑天半夜离家,这肯定是有难度的嘛……昨天就开始跟人家都说,乡里、县里保证一个月让大家住上回迁区,可人都不相信,迁了一半都不到……公安同志,您别急啊,再等等……”“我能不急吗?”黑暗里秦高峰的声音粗嗓大声地喊着:“再过两个小时,洪水来了,真把人冲走了,你负责呀?”“所有在场人员听我的命令……”秦高峰擎着步话喊着:“高地安抚群众的,由二队、三队同志负责,剩下的所有队员,向村口靠拢,两人一组,各组之间相互通气,沿东向西挨家挨户重新巡查一遍,如果发现未迁走的群众,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全部带回路面高地上,不许丢下一个。”声音里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像下令抓嫌疑人一样,随着命令,远远近近跑到村口,聚集起来一队队的队员,俩俩成组,沿村而入,灯光隐隐约约地闪在村里,周遭里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偶而有家户里还亮着灯,空门大开,寂静地如同一个死村。村里零零星星,肯定还有拉下的人。十分钟过去了,王明一组发现了一个,雨天喝醉了睡在牲口棚里的,直架着出了村,支书一看火了,劈面扇了几个耳光骂着,这个老光棍,我还说到那寡妇家窜门去了,闹半天钻驴圈里的干逑草驴去咧……这个醉了的压根就没醒,挨了俩耳光尚自幸福的哼哼,直气得一干干警哭笑不得……再过了十分钟,高爱军一组,四个人架着两个死活不肯走的老头,搂腰抬腿架着胳膊,强行扛出了村。等放下人了,老头尚自哭闹着要回家,对着一干把自己从家里强行拉出来的警察又踢又打,又是让人一个哭笑不得。又过了十分钟肖成钢在步话器里喊着支援,把相隔不远的简凡招来了,村西头的一家孤院门里,简凡带着裘刚奔了进去,第一遍过的时候堂屋正间大锁着门,谁可知道小屋里还有个留守老人。昏黄的十五瓦灯泡下,屋子里坑头上坐着位银发皓首的老太太,提着扫坑笤帚疙瘩防备,像旧社会看到了苦大仇深拉粮收债地保的一般,瞪着眼和俩肖成钢、郭元对峙着,简凡一下子看乐了,正待询问连这事都处理不了呢,肖成钢却紧张地指指屋角,再一看,吓得简凡猛地后退了一步,屋里除了人,还卧着一条花色土狗,估计是看到生人多了,猛地支起身来,喉咙里呜呜嘶响着。老太太口齿不清地喊,爬出去,你们这些狼不吃的货,爬走……儿子媳妇都不在,想抓我媳妇,做你的鬼梦去,就我孤老婆子一个人,看我花花咬死你们个狼不吃的东西……骂得是咬牙切齿,恨得是直入骨髓,所谓花花,八成是卧在屋里的那条狗了。几个干警面面相觑,郭元诧异地笑道:“这……这那跟那呀?咱们怎么成了抢媳妇的了。”“锅哥,你上……你上……”裘刚紧张地往退,倒不怵人,就怵那条土狗。“完了,咱们碰上阶级斗争了。”简凡猛地省到了这原委,解释道:“看屋里那张照片,八成把咱们当成计生办来抓人做结扎的了。”啊!?几个人一看屋里,一对夫妻的照片,怀里各抱了一个。计生之难,让城里人难以理解,简凡解释道:“乡下现在抓得严了,一胎生二胎罚、三胎抓了就结扎,怀上也得给你打……俩口肯定躲到外地去了,就剩老太太一个人。”“给她讲道理呀?洪水要来了。”“讲屁呀?你以为警察在村里形象好呀?还不如计生办的呢。人家谁信?”“那怎么办?”“来……我告诉你们……”简凡眼看着院里,鸡窝猪圈俱全,凑着四个人耳语了几句,几个人瞬间如同抓嫌疑人一般散在四处……过了不久,雨声中,乍响起来一声惨叫,不是人,是猪崽,声尖而厉,像被人卡着脑袋或者拽着了尾巴,坑上的老太太,一下子激灵坐直了,赶紧地披衣服,披着衣服骂骂咧咧自言自语道,这天杀的、狼不吃的货,抓我家猪娃……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鸡窝里,咯咯咯蛋乱叫一通,像黄鼠狼夜间光临,又像来了个偷鸡贼要连窝端了,这下老太太更急了,穿着衣服,支着身,踢着土狗,那狗窜进了雨看着猪圈旁的人直吼,一声“妈呀”,那人抱着狗崽就跑,后面的土狗叫嚣着追上去了。拄拐的老太太一出门,迎面就碰着人小伙吓了一跳,那人一脸急色指着院门外喊着:“奶奶,别怕,是我,村长家大小子,你不认识我了?有人偷了你家猪娃跑啦。”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眯着眼看看简凡,伸着枯手抚着,被说愣了,不过不太相信地问:“……村长家不是个大丫头么?啥时候变成小子啦?”。“咂,我是她丫头男人么,女婿赛过儿,还不跟小子一样呀?……哟,外头下雨呢,奶奶,给你披上……”简凡话锋一转又撒了个谎,这老头老太太却是容易骗得紧,关切地提着大雨披往老人身上盖,一披好了干脆背起老人:“奶奶,别说这了,来来,我陪你去追他去啊……干脆我背着你走吧,那贼跑得可快咧,你追不上……”于是,黑漆漆的村里出个奇景,前面的贼不紧不慢地打着电筒引路,隔着十几步,简凡气喘吁吁背着人跑着,背上的老太太,义愤填膺,赶驴儿一般催着简凡:“追…追…追上把这贼娃送村公所……”一会听得简凡气喘吁吁,又是心疼地抚着简凡的脑袋:“娃呀……你歇歇,别猪娃抓不着,把我娃累着咧。”“没…事…奶奶,放心,我一定把这个偷猪崽的追着……给你送村公所……”简凡气喘着,脚步有点沉重,好歹心里暖洋洋,奶奶知道娃比猪娃金贵。“好娃……村长么,这个小孬种,还找了个好姑爷……”老人感激地说着,糊里糊涂地被背着出村。背后跟着的郭元,捅鸡窝捅了一前襟鸡粪,手不知道被鸡抓的还是鸡啄的,剜了一道生疼生疼的,正骂着简凡出的这馊主意,肖成钢一瘸一拐回来了,郭元电筒一晃,却见得这货呲牙咧嘴,比自己还惨,一问之下,才忿忿地说,被狗咬了,电筒再一晃,小腿肚子上殷着血,又是担心,又是好笑,扶着肖成钢跟在背后出了村……零零散散,又搜索出来十余个不愿意走,也不相信洪水要来而藏起来的村民。一直到凌晨六时二十分,距离坝身最近,疏散难度最大的龙兴村疏散完毕的消息传回来了指挥部,好多人长舒了一口气……◇◇◇◇被雨色浇得深重的夜幕渐渐走向黎明,一百名干警前后分成四段,守护着撤出来的群众,几百人的队伍看上去如此地壮观,牲口车、三轮、四轮拉着家里值钱的东西,上面覆着塑料布,像一支逃难的大军。乡政府那位戴着眼镜瘦瘦高高的干事,逢着一户就解释着回迁后的好处,不过招致的大多数是不理不睬。这是最后一批撤出来的群众,将被带到县政府指定的临时安置点,成为灾后重建回迁居民的一部分。整七时,地动山摇的一声,把众人的目光直吸引到了东北方向。隔着山峦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谁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不多久,轰轰隆隆如同十几辆火车轰鸣着奔来,一时间感觉身边的山在摇、脚下的地在动,从山凹夹处奔涌而来一条浊黄色的水流,怒吼着、奔涌着,所过之处,挟石带沙,沿壁的土层像齑粉一般碎落纷纷,合抱粗的大树被连根掀起,挟入洪流,沐浴在雨中的村庄像积木、像沙堡、像泥塑,眨眼间被奔涌的洪流吞得无影无踪。大自然的天威,让人怵然不已,站在高处的路面上,眼望着水面、听着奔雷一般的声威,让人感觉到眩晕,感觉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