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汤渐渐将冷去,风凌泽一扬手招过屏风上挂着的干净亵衣披在墨冥无肩上,又伸手一捞把他横抱出浴桶,轻轻放在榻上盖上被子,用柔软的棉布替他擦拭长发。他依然紧紧皱着眉头,时不时低声呜咽着,像是无尽无休地被困在可怕的梦魇中。风凌泽俯首下去在他耳边轻哼:“几番追光,一瞬年华。莫道相思,落雪纷纷。苍山洱海,戚戚无恨。死去来生,别又一夕。三生石上,生生相望……”在他低沉嗓音的伴随下,墨冥无终于松开了眉头,灰白的脸上也似乎现出一丁点血色。风凌泽静静坐在榻前看着他的模样,一夜未眠。次日午时,拔也古在大帐里设了小宴招待风凌泽。风凌泽跟在墨冥无身后进帐的时候,眼底都发青了。原先就只是因为抱着可有可无的一丝希望跋涉千里来到此地,他一路辗转飘荡,根本没有好好睡上一觉,没有好好食上一餐。倘若不是他怀着能找到墨冥无的一点信念,也许也撑不到现在。拔也古见墨冥无气色恢复了很多心里特别高兴,赶忙向风凌泽敬酒致谢:“多谢风神医救命之恩!更要感谢您救治好了叶哥儿!这一杯我干了!您随意!”说罢将酒一口闷下。风凌泽被奉为上宾,坐在拔也古左下位,坐姿挺拔儒雅,微微颔首然后喝下了杯中美酒。墨冥无坐在拔也古右下位,瞥见桌上摆着的几道清淡小菜:清炒栀子花、西湖莼菜汤、碧茶虾仁、枣泥糕。他一怔:“拔也古,怎么会有江南菜肴?”拔也古抚掌笑道:“哈哈!叶哥儿果然慧眼识珠!这可是神医亲自掌厨制作的珍馐啊!色香味俱全!看得我眼珠子都差点儿掉落在地上!”墨冥无撇撇嘴:“只要是吃的你哪有不喜欢的?德行!还有,从今天起不准叫我叶哥了,我不叫碎叶,我姓墨,叫墨冥无。我老爹一个穷书生怎么给我起这个名,也是怪了。”风凌泽干咳一声,道:“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冥无,取虚无缥缈之意。”墨冥无眼珠子一转:“莫非这名儿是你给我起的?”风凌泽:“确是。你出生之时,我在你故乡一带行医,遇到你父亲,受他之托取了此名。”拔也古吓了一跳:“啥?原来神医你是冥无他爹一辈的?失敬失敬!”又嘀咕:“太好了!少了个情敌。”墨冥无听到他在那边瞎叨叨,冲他白了一眼:“你就别东想西想了!你还是娶了阿史那族的雅苏公主吧,身为族长本就该遵从政治联姻的路子,不要太任性了。”拔也古一脸受伤,道:“我不想和族老们选的妹子成亲,我想和你在一起。”墨冥无只好循循善诱劝道:“为了乌护族跟阿史那族的长久和平,联姻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手段。况且,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傍白山……”拔也古急得探出身子想要伸手去拉墨冥无的手指:“叶哥儿,你可别走呀,没有你我咋活呢?”墨冥无侧身避开,无奈道:“说什么傻话。我生在江南,根本不适合北疆的气候,身子骨也总是不好。”拔也古还想挽留,突然被风凌泽打断:“族长,有一事不想隐瞒。墨冥无曾与我结为道……”拔也古猛的扫向风凌泽,眼神一下子就变得锋芒毕露。墨冥无立即道:“他是我心上人。”拔也古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墨冥无垂首细嚼慢咽,将久违的几道江南菜肴品尝了个遍,安安静静地没再说话。风凌泽简单饮了点酒,吃了两口食物,便向拔也古打了招呼说要出去采药,拔也古还在遭到巨大打击的呆愣中,只眨了眨眼。接下去的数日,风凌泽没有再现身,可把拔也古高兴坏了,尽管他也看出风凌泽是个医术高明的稀世人才,心中很想招揽他入幕,但比起想要把墨冥无留下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拔也古每日也尽量躲着墨冥无,整日提心吊胆,就怕万一他提出辞行。这一日黄昏,墨冥无骑着白色骏马“昭雪”缓缓行走在草原上,向北远远望去,托木尔峰白雪皑皑,巍峨壮观。近处,碧澄的瑶池宛若一面镜子,镜中倒映着雪山极为秀丽壮阔,美不胜收。他气沉丹田,抬起手腕试着朝草地使劲打出一掌,却是一点真气也没有放出来。收起手掌紧紧握成拳头,微微颤抖。忽然眼前一晃,一张薄薄的绢帛从高空轻轻飘落下来,落在墨冥无的面前。他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张绢帛。帛书上用遒劲郁勃的笔格书写了一行字,竟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九个字,平实温馨,情愫尤重。墨冥无当即眼眶就红了,轻声问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你仍是风凌泽,我已非墨冥无,如何再续前缘?”“我亦非风凌泽。”墨冥无愕然,转身看去,风凌泽白衣翩翩矗立在风中,脸上不再有疲惫之相,恢复了他原来空谷临风、逸世凌虚的样子。风凌泽微微一笑,单手食指中指合并成剑指在空中流畅地画了一个符箓,只见紫光一闪而过,他额间浮出的一朵浅紫色花蕊像是活了过来,他狭长眼尾优雅地略微上翘,目光流动间分外迷人,极具美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墨冥无一刹那仿佛看到他身体周围有一圈浅紫色的辉光,一眨眼却又消失无形。“你……”墨冥无嗓子一紧,心道:原先的瑾瑜已是倾国倾城,如今这美色更可谓祸国殃民了。风凌泽:“你还有前世的记忆么?冥无。”墨冥无:“大多都忘了,只记得你躺在千年冰棺里年少时的场景,还有你师父药王年轻时的面貌。”风凌泽:“七年前你被巫女重锦困住失踪之后,空山掌教真人带领道宗禅宗及时赶到金陵城,制止了茵阕派的阴谋,拯救了整座城。我受空山真人之托去破解重锦布下的巨型噬魂阵,谁料那阵法下融合了上古噬血咒术,破阵之人必须一面破阵一面遭受全身血液被噬干之苦,我也是差一线便成了一具干尸。”墨冥无听到这里脸色发白,即刻跳下马走到风凌泽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边切脉边急着问:“你没事吧?”风凌泽温柔一笑,握住墨冥无的手解释道,是风凌泽师父药王出山救了他。为了让他活命,药王无奈之下解开了他身上的封印。他出生之时是仙胎,但非遵从天道,受天道制约,药王在风凌泽父亲帮助下将他的仙力封印,使用秘术叫他假死一百五十年,顺利避过了天罚。这才使得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在世上。药王寻到他替他解开封印之后,一直在给他疗伤。他清醒后询问墨冥无的消息后得知,空山真人和梵童子众人寻墨冥无许久却一直找不到鬼妪的行踪,最终在茵阕派地宫找到了墨冥无残留的一身衣裳和满地血迹。那满地的鲜血太多,绝对超过了一个青年男子全身血液的总量。几个前辈推测墨冥无多半是中了噬魂噬血咒,恐怕已经遭到了不测。空山真人为墨冥无在山门的宗堂点了一盏追魂灯,追了七七四十九天,可惜最终仍是熄灭了。空山真人悲痛欲绝,喷出一大口血,养病一年之久,至今没有痊愈。三位长老以及其他几位真人一同在宗内给墨冥无立了衣冠冢。“师父……是冥无不孝……”墨冥无掉落两行泪,跌坐在地上,风凌泽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胸口。风凌泽轻轻抚过他乌黑的头发,听着他小声抽泣,柔声细语:“莫要伤心,你师父没怪你。只要你活着,便是对你师父、同门长辈们最好的孝道,对你师弟、友人最好的安慰。跟我回去吧,冥无。”墨冥无抬头看他,突然问:“你呢?你后来……有没有放弃找我?”风凌泽勾起嘴角,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笑道:“你是不是傻的?我怎会放弃找你?否则我又怎会出现在傍白山,出现在你面前?”